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石評梅傳 | 上頁 下頁
七八


  這一年的暑假,評梅是帶著悲哀追悔的心情,提前回了山城桃河畔的。走時,又加上悽楚的離恨,提前返回了北京。留給山城家鄉的,留給那個生她養她的院落的,是一片陰雲,幾副愁腸!

  石銘把評梅一直送到城外。

  雇來的驢兒和馭手,走在他們的前面。

  評梅時不時地回頭望望那座生她養她的山城,依戀難舍。

  她掏出一塊繡著一枝梅花的素白小手帕,鋪在地上,捧起一抷土放在手帕上,包好,放進她的手提小包裡。

  「爸,您回去吧!」她說。

  父親沒有吱聲,繼續送了評梅一程。

  評梅站住,從父親手中接過皮箱。

  「爸,」她說。「回去吧。」

  「珠兒,爸爸再送送你。」

  「不用了,爸。」

  父親輕輕點了點頭,緩緩地揮了一下手。

  評梅一步一回首,走了。

  評梅走出老遠。看見父親仍舊站在那裡,動也不動,只有胸前那部銀須在微風裡輕輕地拂動著。

  石銘撒目望瞭望,遠遠的,白雲庵在山腰綠海中躍出黃色的屋脊。仿佛看得見香煙繚繞,仿佛聽得見木魚聲聲。

  當他目光所及已經看不見評梅時,重重地,從心底深處發出一聲哀歎。望望遠處山腰間的白雲庵,他順著山間小路,向寺廟的方向登攀。累了,便坐在青石上,抽一鍋子煙。抽完了,把煙鍋往石頭上磕磕,把煙荷包別到腰間,又向白雲庵攀去。

  石銘走到白雲庵山門。走到殿堂門口,他一下楞住了。他看見跪在佛堂前的,是他的愛女評梅!

  評梅神情木然,黯然,淒然,手合十字,閉目默禱。她是祈求神佛保佑那遠逝的英魂,一路平安吧?還是祈求神佛保佑自己在今後的人生旅途上,事事如意?還是她想避隱塵世呢?

  佛堂供桌旁的木魚前,吟梅生前的情人、如今白雲庵的年輕住持,正在一下一下地敲那木魚,神情如同評梅,木然,黯然,淒然!

  石銘倚在殿堂的門框上,臉頰上掛著兩行老淚。

  第三十四章

  評梅回到北京,風塵未洗。放下提包便立即去了陶然亭畔,到高君宇的墓前去哭他,去憑弔他。

  良久,她從手提包裡,拿出包著家鄉黃土的小手帕包,慢慢地打開,慢慢地把那一包家鄉的土,撒在北京陶然亭畔高君宇的墓上。

  然後,她想去看小鹿。

  小鹿怎麼樣了?回山城時沒有告訴她,回來時也沒有寫封信,她該生氣了吧?她自幼失去母愛,雲南老家只有一個弟弟,和多年病魔纏身的垂暮老父。她又漂泊異鄉,唉!她也真夠苦的啦!

  評梅從陶然亭回來,便徑直往石附馬大街——女師大——她的母校走去。

  她想起為高君宇安葬的事,那時天天都要跑陶然亭,整整忙了一個月,直到清明節,才算把君宇安葬完畢。而她,也幾乎累得病倒。從精神到肉體,眼看就要垮掉。那時,她只好回山城靜養。稍有康復,在丁香花開放的時候,她便由山城返回北京。

  那次,也和這次似的,她一到北京,先去了陶然亭,然後就去女師大看小鹿。

  記得那是一個春雨後的黃昏,她到了女師大。紅樓綠柳,雨後愈發顯得豔美。評梅推開宿舍的門,看見小鹿正蓋條碧綢綿被睡覺。嬌小的身軀,仿佛是個小女孩兒。她怎麼,病了嗎?

  評梅走到床前,俯身看看她。小鹿的臉上還掛著淚痕:是睡夢裡見到了死去的媽媽?還是想她這個山城未歸的姐姐?

  評悔不忍心驚動她,悄悄拿起她枕旁放著的一本書,新潮社出版的《苦悶之象徵》,隨手一翻,從裡面掉出一張素白的信紙。評梅拾起看看,那上面寫著:

  ①《苦悶之象徵》,日本作家廚川白村(1880~1923)著,魯迅譯。

  梅姐走了。她是去了山城父母那裡,我當然很放
  心。但是,那樣風景宜人的山城。或是回到撒滿君宇
  足跡的京城,她怎麼能不想到死去的君宇?怎麼能不
  為君宇的早逝,和她自己命運的悲慘而傷心落淚呢?
  英雄的俠骨柔情,終於感動了她!可是「感動了
  她」,卻毀了她。死的不再復活,活的卻想著去死!這
  幾天淒風苦雨,更使我懸念她,可她至今音信杳然,蹤
  影渺茫。
  梅姐,我想你,我惦著你呀:快快回到我的身邊
  來吧!父親病危,明晨我就要離京去雲南了呀!……

  小鹿睡夢中,聽到有人在哭泣,睜開惺松的睡眼,怔怔愣愣,看著評梅不說話。

  評梅擦掉淚水,坐到床邊,握住小鹿的手。

  「小鹿鹿,」評梅輕聲說,一臉的溫存柔情,「鹿鹿,病啦?什麼時候得到爸爸病危的消息?」

  小鹿坐起來,看著評梅,看著看著,叫了聲:「梅姐」,便一下撲到她的懷裡,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回家撲到了母懷裡似的,哇哇地哭了起來。

  評梅親切地撫摸著她的頭髮,她的脊背,親切地安慰她,陪著她一塊流淚。

  小鹿邊哭邊說:「我想你,我想你:我等你,你就是不來……」

  「好妹妹,別哭了2都是姐姐不好,你罵我吧!」評梅柔聲細語,仿佛是母親在撫慰孩子,「好妹妹,別哭了,你把姐姐的心都哭碎了!」

  小鹿用頭在評梅前胸裡拱著,撒嬌地說:「為什麼走時不說?回來也不說?你是早把我給忘了!不要我了!」

  「萍這兩天沒來看你嗎?」評梅問。

  萍,是小鹿才戀愛不久的朋友。

  「他死不死的!」小鹿發狠地說,「誰知他這幾天死哪去了?你不來,他也不來,想誰誰不來!就剩我一個人沒人管!」

  說著,又拱到評梅懷裡哭起來。

  評梅看著這個失去母親,漂泊異鄉的十八歲女孩兒,聯想到自己悲慘的命運,抑制不住地抱住小鹿一塊哭起來。

  兩個少女,兩個在二十年代初已經蜚聲京都文壇的女詩人,《京報·婦女週刊》兩個女主編,因為自己不幸的命運,在北京西城石駙馬大街的女師大宿舍裡,抱頭痛哭。

  突然,響起一陣敲門聲。

  沒等屋裡應聲,緊接著門被推開,進來一個青年,是萍。

  評梅趕忙偷偷擦了一把眼淚,把小鹿從懷裡推開,站起來,說道:「萍,是你嗎?你早該來安慰安慰小鹿!」

  萍剛要說話,小鹿抬起淚眼,撅著小嘴,嚷著說:「去去去!你出去!誰用他安慰?我不要,你出去!」

  萍進退維谷,站在地中央尷尬地憨笑,不知如何是好。

  評梅說:「萍,你要和她好,你就要真心地愛她!小鹿鹿爸爸病危,她自己也病了!萍,你為什麼不來看望她呢?」

  評梅重又坐到床邊,示意萍坐到對面床鋪上。

  「悔姐,」萍坐下以後說,「真的冤枉我!誰說我沒來看她?從你走後,我差不多天天都來看她的呀!」

  萍一片臉委屈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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