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石評梅傳 | 上頁 下頁
七七


  「珠兒,」母親叫著,「在外頭,生病啦?你的臉色咋這麼難看,憔悴?」

  評梅仰臉看著母親,不敢回答;父親蒼老了許多,比父親年少二十歲的母親,臉上也添了不少皺紋。評梅只是跪在母親面前,抱著母親的雙腿哭。

  石銘在一邊歎著氣,那一部煞白的銀須,似乎在輕輕地抖動著。

  浥清把評梅攙起來,扶到屋裡,打了水,讓她洗洗臉。

  晚飯是在一種沉悶的氣氛中進行,誰也不說話。評梅伯父母傷心,極力咽淚裝歡,說些逗趣的話。然而.說者慘苦,聽者慘笑。只有不諳世事的昆林,時時地天真地笑著。

  晚飯後,評梅幫助嫂子洗碗時,嫂子悄聲告訴評梅,說是昆林二舅說的:三月底,太原召開高君宇追悼大會,爸也去了,是特意趕去的,爸是老淚橫流,說君宇是他最得意的門生,今日先他而做古,他只有灑上幾滴老淚了!

  評梅知道:父親的淚,一半是為君宇流的,一半是為她流的!她每次假期回來,父親總是當著她誇君宇;而這次,卻隻字不提。她明白老父的發苦用心。

  天空如洗,月光如水。遼闊的天宇,顯得幽深,寂寥,蒼茫,穹遠。遠處的冠山山影,顯出清晰的輪廓;天寧寺的雙塔,在樹林掩映之中.隱隱約約,只看見一個模糊的影子;山間白雲寺的木魚聲,和陽春樓上的晚鐘,斷斷續續地響著,把這沉寂靜穆的山城之夜,襯托得更加沉寂,更加靜穆!

  評梅扶著葡萄架旁的一棵老槐樹,看夜色蒼茫,聽鐘聲幽婉,悲愁滿懷,思緒萬千。

  有一天,晚飯前,評梅在葡萄架下翻報紙,父親走過去,坐在女兒旁邊,待了半晌,重重地歎了口氣。他從女兒看來平靜的外表下,似乎感覺到了她內心的痛苦,一定非常深。

  「珠兒,你,以後怎麼打算?」父親輕聲問。

  「什麼?」

  「你不小了,—二十三了!」父親說,「總該及早定下來才是。」

  評梅停了好長一陣子,才說:「爸,不用你們二老操心了。我早就定了!」

  石銘昏花的老眼,放出喜悅的光:「定了?早就?暖呀!珠兒,你這孩子,這麼大的事兒,你怎麼一直也沒說?」

  「這不就和您說了嘛!」

  「呢,是的,好哇!」石銘喃喃地說,「那麼,你定的是誰?」

  「君宇!」

  「誰?」

  「高君宇!」

  石銘愣住了,足足愣了有十幾分鐘。

  「珠兒。這事兒,你怎麼好隨便說?」石銘又叭叭地抽了兩鍋子煙,才說,「怎麼能拿自己的青春開玩笑!」

  「爸,」評梅沉靜地說,仿佛早已深思熟慮過,「爸,我不是隨便說的,也不是拿自己的青春開玩笑!爸,我早巳想好了!今生今世,我只愛君宇一個人。」

  「可他,他已經是死了的人了!」父親的聲音裡,含著一種令人淚下的慘痛。

  「是的,爸,」評梅說,「正因為他死了,我才真正地愛他了。他生前,我沒有認識他;死後,我才認識了他。我要把他生前沒有得到的。現在。我統統都給他。爸,我和君宇,生前未能相依共處,願死後得並葬荒丘!」

  父親瞭解女兒生就的秉性,她決定了的事情,是很難改變的。他借著夕陽明亮的光輝,側目看看女兒,女兒雖然臉色蒼白有倦意,然而畢竟正當紅顏年少,妙齡嬌美,她仍舊是那麼俊俏秀氣,那麼撫媚豔麗。生活對她,才剛剛開始,怎麼會這樣安排自己的一生呢?

  「珠兒,心珠!」父親低低地叫著,但在評梅聽來,仿佛撕心裂膽一般,「心珠,你還這麼年輕呵!」

  「爸,」評梅誠懇、嚴肅地說,「我和君宇,是千載難逢,萬年少有的金堅玉潔的生死戀情!爸,我求你能理解女兒的心!」

  石銘沒有再說話,流著老淚,一聲接一聲地歎氣。然後站起來,佝僂著身子,瞞瞞鄖珊地走回屋裡。

  評悔突然感到,父親在這一瞬間,似乎又蒼老了許多。她覺得自己簡直是罪上加罪,她給老人平添了多少煩愁!她禁不住又流下淚來。

  院裡,月光下,花影在微風中顫動,散發出陣陣的幽香,輕輕渺渺,宛若遊絲一般。

  評梅扶著葡萄架旁的老槐樹,久久地站在那兒,久久地仰面凝望著遠不可測的碧空,心底湧動著千般惆悵,萬種愁情!

  突然。身後浥清嫂喊了一聲妹妹,走過來。

  「妹妹,夜深了,睡去吧!」她說。

  評梅搖搖頭。

  「妹妹,」心直口快的浥清嫂,摟住評梅的肩膀頭兒,親切地說,「好妹妹,你哥常年在外,今兒黑夜,你就到嫂子屋裡睡吧,相嫂子就伴兒,說說話。有什麼心思,有什麼委曲,就和嫂子說嘛!」

  評梅每次回家來,嫂子總是細心地體察她的情緒,關懷她的心緒。

  評梅輕輕搖了搖頭,歎了口氣:「唉,嫂子!」

  然後,她便獨自回了屋。

  評梅不等暑假結束,便離開了山城,回到北京。北京南郊陶然亭畔,有她夢縈魂繞的君宇!

  臨走那天早晨,母親到評梅房間,來給她梳頭,像小時候那樣,評梅坐在梳粧檯前,母親站在她身後,慢慢地替她梳,一邊說著話,一邊梳。梳著梳,掉下幾根青絲,母親擔憂地說:「珠兒,回去好好保養身子,別累著,別想那些不著邊的事。」

  評梅看著梳粧檯上那個紅漆帶鎏金花邊的梳妝盒子,和那裡全套的梳妝用具,對母親說:「媽,這個紅漆梳妝盒,是我小時候您給我買的,用了快二十年了。媽,等我死了以後,您把它送給我帶了去吧!」

  母親歎了口氣,含著淚說道:「珠兒,這次來家,你有好幾次提到死。珠兒,你還不到二十三歲,年紀輕輕的,咋就想到死呢?心珠,想開點兒,你以後可不許胡思亂想了。」

  母親說著,已經流下了淚。

  評梅沒有再說話,只是陪著母親流淚。

  母親理著評梅那一頭烏黑烏黑的秀髮,從梳粧檯帶水銀雕花的圓鏡子裡,望著女兒那張白哲的面龐,望著芳華正盛的女兒,不由得哀歎了一聲,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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