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石評梅傳 | 上頁 下頁
六六


  評梅一下撲過去,撲到高君宇的懷裡,疼愛地撫摸著他:撫摸他的脊背,撫摸他的頭髮,撫摸他的臉,撫摸他的手。她冷丁發現高君宇的手上,仍舊戴著那只象牙戒指。低頭看看自己的象牙戒指,也一直戴在手上。

  「呃,君宇,」她說,「當初,你為什麼要送我一隻象牙戒指呢?」

  高君宇沉靜地說:「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我是用它象徵你我愛情的純潔,堅實。誰承想,你卻用它……」

  評梅異常悔恨地說:「我卻用它禁錮兩個人的靈魂,扼殺了我們的生命!」

  評梅難過得幾乎要哭。猛然,她昂起頭,一臉的毅然決然的神色:「君宇,我和你保持冰雪愛情,到頭來,只會落得千古遺恨:而君宇,我要放棄『獨身』的夙志,我們結婚吧,君宇!」

  高君宇很激動,一下把評梅攬進自己的懷裡,這樣,過了一會兒,他說:「評梅,從『五四』退潮中振奮起來吧,不管生也好,死也好,努力去建設富麗堂皇的生命。」

  突然,平地一陣狂風,刮得人睜不開眼。等到評梅睜開眼,看見君宇已經站到門口,正笑微微地向她招著手,慢慢地往後退著朝外走。口中似乎念著一首詩,或許是題聯什麼的。評梅聽不清,只是模模糊糊的依稀聽得幾句:

  墳草年年一度青,
  梅花無主自飄零。
  定知魂在梅花上,
  只有春風喚得醒!

  高君宇一邊念念叨叨,一邊往後退去。

  「君宇,你回來!」評梅大聲喊道,「你回來!」

  高君宇已經退到門口,眨眼工夫,不見了。

  「回來,君宇——!君宇,回來——!」

  高君宇沒有喚回來,評梅倒把自己從夢中喚醒了。醒來,心散歡地嘣嘣地亂跳,她愈發心焦意煩。

  月光正照在碧紗窗帳上,屋裡黑黝黝,陰森森,令人感到恐懼。

  她伸手拉開電燈,看看表,正是夜裡兩點半。她無論如何再也睡不著了。她走下地,打開門,整個院裡,都已經沉陷在酣睡的夢鄉,只有碧藍的宇宙橫空,一鉤新月,斜掛西天,數點寒星,閃著淒冷的光。

  突然,評梅心靈的門扉,仿佛一下大開了!那裡被多年掩蔽在最深處的「獨身!」,終於跑出來,消遁到極遠極遠的地方,以致於無影無蹤。

  她回身看看書桌,書桌上攤開著她看了無數遍的君宇給她的一封信。這是兩個月前,他突然離開北京去上海時,交給蘭辛轉給她的。那信上寫道:

  評梅:

  近來我忽覺得我自己的興趣變了,經過多次的自
  省,我才曉得我的興趣所以改變的原因。唉,評梅!在
  這廣漠的世界上我只認識了你,也只專誠的膜拜你,願
  飄零半世的我,能終覆於你愛翼之下I誠然,我也知
  道,這只是不自然的自己束縛自己。我們為了名份地
  位的阻礙,常常壓伏著自然情況的交感,然而,愈要
  冷淡,結果愈至於熱烈。唉!我實不能反抗我這顆心,
  而事實又不能不反抗,我只有幽囚在這意境的名園裡,
  做個永久的俘虜罷!

  在高君宇這封信下方空白的地方,有石評梅寫的幾句話:

  飛蛾撲火而焚身,春公作繭以自縛,此豈無知之
  蟲恐獨受其危害,要亦造物羅網,不可逃數耳!即靈
  如人類,亦何能擺脫?

  她拿起筆,把她自己這句話狠勁地勾掉了!她重又把高君宇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高君宇那顆迂回潛隱的心,那顆飽含著的對她至死不變的愛心,仿佛鮮活地躍然紙上!她的心,不由得一陣陣顫抖!

  呃,呃!君宇,君宇啊!

  你的病到底怎樣了?莫非,真的是,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終不免因我而死嗎?

  此時此刻,她非常想見到君宇,非常非常地想,希望馬上見到!只要君宇不死,我什麼都可以放棄,什麼都可以犧牲,什麼都可以答應他!

  但是,夜,正深沉,萬巷死寂,連整個宇宙都在冥冥地死寂之中。她怎麼能在這個時候,到醫院去告訴君宇,說她決定放棄「獨身」了呢?

  她關上門,走進屋,冷不丁看見了牆上貼的君宇送她的《陋室銘》橫幅,和橫幅旁邊的聖母瑪利亞祈禱圖。她一下跪倒床邊。兩臂伸到床裡,頭埋在床上,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那一頭烏亮烏亮的黑髮,順著白玉般的脖頸滑到床單上,隨著她抽搐的身軀,微微地抖動著。

  啊,君宇,我要跪在你的面前懺悔!我要告訴你,是我害了你!是我扼殺了你的愛情,扼殺了你年輕的生命!我知道懺悔了,君宇!

  我是舊觀念舊禮教的叛逆者,我又是它的犧牲者!我害了自己,也扼殺了自己的愛!啊,君宇,我悔恨,我抗爭,我要重新安排自己的命運!在『五四』反封建的大潮大浪中,雖然我在山城,你在京都,但我們畢竟都是弄潮兒,都是站在這大潮大浪的頂峰,首先向封建的古堡發起衝鋒的猛士,最先撕破封建禮教千年古舊的殘夢!

  啊,君宇,我要告訴你,我要把一腔熾熱的愛,滿腹眷戀的情,連同我自己,統統交給你。我們結婚,我們成家,我給你生兒育女,我讓你享受天倫之樂:我不讓你再飄零湖海,一身蕭然!我不讓你再自居陋室,獨身一人,沒有溫暖,沒有柔情,沒有愛!

  北京著名的女作家石評梅,1925年3月5日淩晨,在整個古都仍舊沉睡末醒的時候,在西城石頭胡同13號院的一間屋裡,跪在床前,沉浸在悲哀中,經受著感情折磨的痛苦。這樣過了許久許久,評梅慢慢地站起來,走到窗前,拉開窗帷,倚在窗戶旁邊,向著茫茫無際的夜空,黯然凝望。

  評梅就這樣站著。盼著天明;就這樣不眨眼的,默默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一直盼到古都蘇醒,盼到天將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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