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石評梅傳 | 上頁 下頁
五四


  「君宇,」評梅上下汀量著他,「你好了嗎?怎麼走出病房了呢?」

  高君宇特意用一種輕鬆而又歡快的聲調說:「你看,朋友,我已經好了!今天,我可以出來接你了!」

  他那雙深陷的眼睛,他那張清臒的臉,蕩漾著少有的喜悅之情,好像是個心地純真的孩童。

  石評梅深情地凝視著他,柔聲道:「呵,感謝上帝的福佑,我能看見你由病床上起來了!」

  少女激動的面龐,綻出了撫媚動人的笑,仿佛是嚴冬飛雪之中,亭亭玉立的一株粉白的梅花,嬌豔,俏麗。

  高君宇說:「醫院的克利大夫,說我明天就可以出院了。你為我高興嗎,評梅?」

  「這是真的嗎?」

  高君宇沒有說他費了多少口舌,才爭得克利大夫同意他出院,也沒有說克利大夫是怎麼再四地嚴厲警告他:出院後必須靜養半年,否則有生命危險!他只是笑著說:「當然是真的,這還能騙你!」

  但是,評梅剛才走進醫院大門,看見君宇從枯黃的草坪上走動時,步履仍舊是那樣的沉重遲緩,仿佛是個年邁的老人。現在,看見他的臉,沒有一點血色,仍舊是那麼慘白消瘦,仿佛是古墓裡的一具枯骨。他的笑,也不是從心底裡發出來的,而是在和病魔搏鬥的同時,勉強轉頸一顧,裝出來的。好使評梅不用擔心,好使她高興,使她相信他已經恢復了健康,明天出院是真的。評梅想到這些,她的心,突然往下一沉。

  她感到悲哀,為她自己,也為君宇!她抑制不住地流下了眼淚。

  「看你,怎麼又哭了?」高君宇特意笑笑,伸手替她擦去了淚水。

  評梅覺得他的笑,是那樣的苦澀,慘淡;是那樣的令人心碎!她不由得渾身打了個寒顫。她恨自己,為什麼今天,為什麼偏偏高興的時候,去悲哀,去傷心落淚呢!

  為了緩和氣氛,評梅笑著,高興地向他介紹歡迎孫中山的情景,她說她看到了孫先生,說比她十二年前見到的孫先生顯得憔悴,消瘦,病容可掬。她還說遊行的隊伍,回來的時候,走到東交民巷西口,他們還喊了一陣子口號!君宇,你沒有聽到嗎?

  又起風了。評梅挽住君宇的胳膊(多半是為了攙扶),讓他進屋。進了病房,評梅又強迫他上了床,給他蓋好被子。看他嘴唇乾裂,又硬喂他喝了半杯橘子水。

  中午,評梅回去吃了飯,下午又去了德國醫院,陪著君宇。那天,她在病房一直坐到晚上八點多。高全德小弟來陪床,評梅才起身要走。

  評梅要走,君宇要送她。評梅不讓,說明天她還要來接他出院。但是君宇執意要送,硬是下了床,穿上大氅,送她出了醫院的大門,又一直送她走出東交民巷。

  夜,靜靜地,仿佛只能聽到兩個人腳踏積雪的聲音。

  評梅說:「因為你在東交民巷的德國醫院,為了來看你,這條巷子,我不知走過多少遍!」

  君宇的思想飛到歷史的深處,他感慨地說:「罪惡的東交民巷!」

  評梅一怔,借著薄淡的月光,扭臉瞅瞅他。

  是的,高君宇說得對:罪惡的東交民巷!

  這東交民巷,最早稱做東江米巷,中段就是禦河橋。河水清清,岸柳拂拂,有詩贊曰:

  風飄河上垂垂綠,
  煙鎖橋邊濯濯輕。
  自是聖朝多雨露,
  一時樹木盡合榮。

  宋元兩代,這裡還是條萬民千戶、小巷連接的中國古典式尋常百姓的坊巷。明朝時,巷裡開始設四驛館、典簿廳。吳三桂的府地就在東江米巷的東頭,他的父親吳襄,就是被李自成在這裡殺死的。

  靠近巷裡中段的禦河橋,有一處「迎賓館」,到了清代乾隆、嘉慶年間,專供外國使臣臨時駐足。但以四十天為限,不得常住北京。鴉片戰爭以後,帝國主義終於砸開了閉關鎖國的清政府大門。外國使節開始常駐北京,於是東江米巷和禦河橋一帶,設立了使館,東江米巷改成了東交民巷。八國聯軍攻佔北京以後,整個東交民巷便成了「使館區」。禦河上砌了暗溝,昔日垂柳之盛,已不復存在矣!

  東起崇文門,西止棋盤街,全部成了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大本營,成了「王國之上的王國」。這裡,兵營、警察署,應有盡有;什麼美國花旗銀行,英國滙豐銀行,德國醫院,以及軍事、司法、經濟、文化等各種機構,一應懼全。今日綠樹成蔭、花木繁茂的東單公園,當年卻是使館兵營練兵的東單兵場,耀武揚威,黃塵滾滾。東交民巷裡,幹盡了罪惡的勾當!

  東交民巷的東西兩端,造了鐵門,日夜有外國軍警把守,不許中國人通過。1919年5月4日,北京學生沖進了東交民巷,打破了東交民巷不許中國人通過的「禁令」,到美國大使館遞交了一份英文「說帖」!

  ①說帖,抗議性質的備忘錄;因為巴黎和會不但決定把原來德國強佔中國的山東的「權利」判給日本帝國主義繼承,同時拒絕了取消袁世凱和日本訂立的二十一條賣國條約的提議。而美國總統威爾遜正是巴黎和會的主持人之一。

  高君宇一邊陪評梅散步,從東交民巷穿過,一邊指指點點,哪哪是什麼什麼地方,簡單敘說了東交民巷的演變史。

  評梅聽完,帶著一種詫異驚喜的表情,說道:「這些事情,你怎麼也知道得這麼清楚?」

  「這是我們中國的恥辱史,」君宇說,「應該知道。知道了,才能思奮以雪國恥,才能改造社會以重興中華!你說是嗎,評梅?」

  評梅心悅誠服地點點頭。她說:「回醫院去吧,明天我來接你出院。」

  「天這麼晚了,我再送送你。」

  評梅說:「不用了。」

  她給君宇系好圍巾,仰著臉,久久地凝視著他。然後,朝他甜甜地笑了笑,又伸出手,望著有幾片雪花落入她的手心,漸漸地化了。

  高君宇握著她的手,沉默了一會兒,說道:「評梅,在你面前,我如同飛入你手心的雪花,我沒有我自己。」

  評梅感激地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在微明的路燈下,她仰著臉看著他,久久地凝視著他。評梅從高君宇的眼裡,看到的是深沉的柔情,真摯而赤誠的愛。

  此刻,她雖然在冰天雪地之中,卻仿佛感覺到了高君宇那顆滾燙的心,在劇烈的跳動。她溫柔而低聲地說道:「朋友,我終生感激你,感激你對我的愛:你的銘心樓骨,纏綿眷戀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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