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二十世紀中國著名女作家傳 | 上頁 下頁 |
張潔(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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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張潔緊緊抓住與母親的生命相關聯的一切,緊緊抓住那致命的摧毀,以文字的紀實回憶、總結、追悔、補償、揮灑人生最後一次大悲大痛。據張潔說,在她所有的文字中,《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是付出最多的文字,初始寫幾個字就難以自持,不得不停機歇息,後來已寫好的八萬字在電腦裡莫名其妙地丟失又使她遭到母親去世後最沉重的打擊,不得不在重病中苦撐著,振作精神日夜兼程地重寫。張潔在這篇自傳性的紀實作品裡用生命之筆嚴格又縝密地過濾全部的痛失,仿佛遺漏哪怕一個小小的細節,就減少一次懺悔,就多留下一份對母親的欠債。表面看上去張潔是在忠實地記錄一場劫難的前前後後,但是因為她的紀實是回憶錄性質的,是從現在的視角來描寫過去的經歷對於自己的意義,因而在這篇作品裡存在著兩個變量:(一)事件的意義在被回顧時有所改變,也就是說,張潔是在寫作的「重想階段」回顧已經發生的個,她追溯導致母親去世的諸線索諸原因,終於在出人意外的後果中探尋到事與願違之真諦。(二)描寫大件的自我在經歷了這些事件後的改變,也就是說,張潔所有的回顧實際上是自己對母親的人生過錯和應該承擔責任的反省,是隔著生與死對母親全部恩愛的再體味。由於這樣兩個變量內在的驅動,張潔的自傳性紀實文字在一定程度上補償了她對母親永遠的固戀永遠的欠債。這一大悲大痛下的書寫感動了許多人,有人詫異: 怎麼已經變得歇斯底里變得惡毒刻薄變得女狂人似的張潔,突然又返回到《愛,是不能忘記的》純情階段? 實際上,張潔並沒有返回。雖然同樣是以血寫書,這一次的揮灑,卻是張潔大愛大恨大悲大痛的終結。最深的愛戀——母愛失去了;曾以為是不能忘記的愛戀—一情愛也忘記了;許多的恨與厭惡被喪母的巨痛吞噬了;今生今世再也不會有如此的悲哀如此的痛苦了。張潔已經走到了她人生極致情感的大限,大限之後的情景猶如絢爛之極必歸於平淡。這意味著張潔的創作將轉入一個平實而深沉的人生反省階段。倘若張潔繼續擁有母親,她文學更年期所表現出來的焦躁和怪癖不會如此嘎然而上,她便依舊是過去的張潔。這樣的文學成長,代價確實是太大了。 張潔肯定極痛恨這個代價。她寧肯一輩子永遠不平實不深沉,寧肯這輩子不再是好作家,也要永遠擁有母親。我知道張潔如果聽到我這樣說一定會脫口而出:對,對極了!但是,一切都是不可改變的。 以後的張潔會是怎樣的呢?張潔說:在這樣的變故後,我已非我。新的我將是怎樣,也很難預測。 就我個人對張潔的理解,經過這場變故,她的心態已經非常明顯地趨向老化,已從過去較深的入世(憤世嫉俗)漸漸走向出世(宿命與宗教),心力也從以往的衝擊參與狀態降臨到超然寡淡的狀態,而支撐起她文學信念的最深情的眼光則完全落在了回憶裡。 忘記是誰說過,如果一個人執著於回憶,就說明她開始老了。 可能,張潔正開始進入她文學的老年階段。 3 注意一下張潔新近散文,將有助於以上預測的確認。 在《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發表的前後,張潔有不少散文或隨筆面世。這些文字在內容上大都不是現實的臨時捕獲和生活中小感小觸的近距離抒發,而是時空距離較遠的回憶。這些回憶幾乎都離不開與母親相依為命的人生,如《母親的廚房》、《百味》、《太陽的啟示》、《這時候你才長大》等。無論往事是幸福是辛酸還是難忘,張潔都是以平實又深沉的文字自自然然地將它們一點一點牽到你面前,似乎並不想讓你也沉入她的往事去吃二遍苦受二茬罪,然後或哭或笑地激動不已。她僅僅是想讓你知道它們,讓你瞭解一下它們,或者僅僅是為了同你說說關於它們的心裡話,如此而已。即便她說「每每想起生活給母親的這些折磨,我就仇恨這個生活」(《母親的廚房》)時,你也會因為全文過去時態的統馭而把這仇恨的情感與現實拉開距離,絕不會感到她在文學狂舞時的那種咬牙切齒,由此可看到張潔心力狀態的沖淡。另外,經過喪母的變故和其他人生教育,張潔的心理承受力大大增強,情感境界從脆弱走向超然——「最後你明白了你其實沒人可以指望,你一旦明白這一點,反倒不再流淚,而是豁達一笑。於是不再空想母親的熱麵湯,也不再期待情人的懷抱,並已死心塌地關掉了電話。你心閒氣定地望著被罩上太陽的影子,從東往西漸漸地移動,在太陽的影子裡,獨自慢慢地消溶著這份病痛。……當你默數過太陽的影子,在被罩上從東到西地移動了一遍又一遍的時候,你抗過了這場病,以及後來的許多場病。於是你發現一個人關在屋子裡生病,不但沒有什麼悲慘,相反感覺也許不錯。……自此以後,你再不怕面對自己上街、自己下館子、自己樂、自己笑、自己哭、自己應付天塌地陷……的難題,這時你才嘗到從必然王國到自由王國的樂趣,你會感到『天馬行空,獨往獨來』比和一個什麼人綁在一起更好。這時候你才算真正地長大,雖然這一年你可能已經七十歲了。」(《這時候你才長大》)儘管這篇散文中的你是一種泛指,卻無一處不滲透張潔切實的人生體悟,是她情感境界走向超然的表徵。 當然,如此說法並不意味著張潔就再也沒有了調侃和牢騷(或咒駡)。還會有的。與以往不同的是,她的文學情緒已從非常態化中漸漸超拔出來,主體對於客觀現存介入的程度也越來越淺,旁觀者的立場或態度則越來越顯明。倘若讀一讀《如果你娶個作家》,就會感到張潔已經完全超離了自己當作家的苦衷,站在一個只有過來人才可能達到的高度,詼諧而又實在地講許多人共同的體驗和經驗。這篇文字完全可以看作既是男人的又是女人的,既是被嫁作家的又是娶了作家的人們不無調侃意味的格言。 散文是與創作主體的生命律動一脈相承的非虛構性本文,這之中,決定敘事態度的一個基本力量是心理力量。張潔心力狀態的變化,使她在心血顏色中染就的文字大異於以往。過去,她的文字無論寫盡何種人生滋味,都十分牢牢地奮力抓住生命,她的愛恨痛悲中總含著一份生命的苦鬥和掙扎,現在已透出深深的生命淡漠感: 我常常站在窗前搜尋,終於看准路邊草地上的一棵白蠟樹, 那棵樹正對著我臥室的窗口,或許它將來可以睡在那裡,等我老 到走不動的時候,不用出門一眼就能看見它在哪兒…… 我也特意留下9月19日的《北京晚報》,因為上面載有北京 市殯儀館推出的幾個可供選擇的陵園,我想,早晚有一天媽的骨 灰再不能和我一起住在我的臥室裡,我都沒有了,又何談我的臥 室?我得及早為她尋找一個好些的去處,等到我也歸西的時候連 貓一起搬過去。 我們就齊了。 ——《幸虧還有它》 張潔已經那麼淡然地看待自己日後的衰老和死亡,完全進入到她曾經在《最後的高度》裡營造的情感境界。 張潔文學創作最後的高度,正在這種情感的境界裡孕育。 4 實際上,張潔文學之惡的謎底已經揭開了。 用非文學評論性的術語概括一下就是:有多少愛,就有多少恨;期望越高,失望也就越大;狗急跳牆,何況人乎。這樣的對立兩極,自然是對社會人生中的真善美與假醜惡而言的。 按照弗洛姆的本意,對母親的共生固戀是指內在於人的最基本的情欲之一,它的旨向大致包括人尋求保護的欲望、人自戀的滿足;逃避責任、逃避意識等負擔的渴求;對無條件的愛的希求等。並不是只有嬰兒才渴求母親,一個成年人躋身于社會在人生的風險和擔負中同樣渴望一種確定性、保護和愛戀的力量,母親自然成為這力量的第一化身和切實的保證者。弗洛姆在這種固戀中窺見到了人類的脆弱,同時也揭示出這種固戀在極致狀態下可能產生的焦慮不安,以及它與人類的自戀和死亡欲望(也有一種說法叫「戀屍」)聚合在一起而形成的最危險的惡性形態——衰敗綜合症。弗洛姆的深刻就在於,他立基於社會的進步和發展,從消極的方面看到人類情欲在特定背景下可能出現的反常性與社會惡果。在張潔對母親的共生固戀裡,同樣藏著人類與生俱來的脆弱,她的文學之惡同樣是對母親的共生固戀在特定的背景下被逼到極致狀態的一種反彈——以變態的方式護衛自己致命的脆弱,補償自己對這個世界極端的失望和悲哀。不同的是,美學意義上的惡性形態有它獨特的藝術價值,而張潔無論曾經表現出怎樣的窮凶極惡張牙舞爪,都是為了那樣一份緊緊系結在真善美之上的愛。 好在一切在這個謎底被揭穿以前都已經過去了。 人們等著看張潔下面的文學表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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