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二十世紀中國著名女作家傳 | 上頁 下頁
張潔(1)


  作者:王緋

  張潔1937年生於北京。隨母親而不是隨父親的祖籍為遼寧撫順章党區下哈達村。1960年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1978年開始文學創作,為國家一級作家,並被國務院授予有特殊貢獻的作家。她是中國第一個獲得短篇、中篇、長篇小說三項國家獎的作家,並獲1989年度意大利馬拉帕蒂國際文學獎。1992年2月被美國文學藝術院選舉為該院榮譽院士。作品被譯為英、法、德、俄、丹麥、挪威、瑞典、芬蘭、荷蘭、意大利等十多種語言,近30部譯本。

  張潔:轉型世界感

  ——一種文學年齡的斷想

  沃林格認為,決定藝術活動的「藝術意志」來自於人的日常應世觀物所形成的世界態度,即來自於人面對世界所形成的心理態度。沃林格把這種態度界定為「世界感」,指出它所包括的人對世界的感受、印象以及看法等主觀內容,並將其歸結為客體對象的派生,一旦「世界感」內在地轉化成「藝術意志」時,它便會在藝術活動中得到外在顯現,「世界感的各種內容就像在民族的神譜上被發見一樣,同樣也在藝術風格的發展中被見出」。

  女性的世界感是雙性的,表現為以純然女性的眼光和面目觀物應世所形成的心理態度和作為普泛意義的人的身分面對世界所形成的心理態度的複雜融合。女性的世界感制約著女性的藝術意志,不僅構成了女性創作風格的內化和外化的雙重特徵——即我所歸納的在純然女性眼光的觀照下,作為對婦女自我世界的開拓和女性心靈外化的女性文學的第一世界,以及與之相聯繫的內向性女性文學批評;由中性眼光觀照社會生活,在藝術表現上超越婦女意識、婦女的感情和生活,旨在創造一種不分性別的小說文化的女性文學的第二世界,和與此相適應的外向性女性文學批評——還會因著女性世界感的變化,驅動其風格形態轉型,並賦予這種轉型獨特的認識價值。而這樣的認識價值只有在女性的閱讀期待視野中才能得到充分揭示。

  在這裡,張潔也許是一個最好的研究對象。

  你讀《他有什麼病》,讀《魚餌》和《橫過馬路》,再讀《只有一個太陽》,會為張潔風格形態的轉型吃驚。很難相信,一個曾經寫了《從森林裡來的孩子》、《愛是不能忘記的》、《祖母綠》,而給人以強烈的古典主義印象的張潔,一個曾經寫了《誰生活得更美好》、《方舟》、《沉重的翅膀》而給人以正統的現實主義印象的張潔,竟能那麼徹底地反叛自己骨子裡的詩情與崇尚,如此迅捷地從古典理想主義跌入冷峻的現實主義,繼而轉向現代主義。似乎還沒有哪一位當代作家,特別是女作家像張潔這樣從唯美走向市五,在極其明快的風格變換中顯示出自己的文學年齡,仿佛從文學的少女時代一下子跨入成年時代,又迎來文學的更年期。

  張潔是個謎。風格形態的轉型僅僅是表面現象,它的背後藏著值得探究的東西。

  破譯張潔的轉型之謎是件很有意義的事。

  1

  張潔擁抱著關切著懷疑著冷視著的無疑是屬￿我們每一個人,給予我們大家太多希冀太多誘惑太多疑慮太多失望的世界。作為感覺世界的主體,其世界感的變化牽連著時代和社會的律動。張潔風格形態的轉型無疑是這種律動的派生。

  其實,那時候,她像許多人(特別是她那一代人),甚至像我們這個國家,已不太年輕。但是,渡盡「文革」劫波後受盡創傷的心,並沒有妨礙她像清純少女一樣用詩情和音樂編織希冀和童話。她是誠心誠意的,沒有一點矯情和造作。在她的筆下,偉壯神秘的大森林雖然幽禁著愚昧時代的殘酷,殘酷時代的罪孽,掩埋了亂世之秋被政治的屠刀宰殺的冤魂,卻沒有因此而扼斷那個叫孫長寧的「從森林裡來的孩子」「明亮、質樸、優美的散文詩似的」笛聲。十年大劫,隔著生與死,在張潔的眼中並沒有帶來世界的毀滅和末日,卻仿佛那個慘死的音樂家梁老師優美而高尚的靈魂的一次涅 槃。她以生者對死者遺業的繼承,張揚一種「對光明的渴望,對真理的追求,對生活的熱愛」的信奉,以美的靈魂對美的靈魂的培養昭示一種彌散著宗教情緒的永恆。她甚至傾心為那個從森林的血泊中走出去的孩子安排了足以告慰無辜亡靈的光明前景,讓他在新的黨中央的英明決定下意外地考取了音樂學院,努力使所有的人相信等待著他的是「一個美麗而晴朗的早晨———一個讓他們一生都不會忘記的早晨。」

  沒有一點點兩次世界大戰後籠罩人類的世紀末情緒。上帝並沒有死去。在張潔那裡,滿目皆醜皆惡的灰色絕望也許意味著大逆不道的墮落。像許多許多人,那時的她頑強地守護著特殊的文化教養融化在民族骨血裡的那份「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虔誠,像守護著萬能的上帝和大慈大悲的神。或許正是這份融著可悲的崇高,也融著可愛的樸拙的少女式純情,鑄成了我們這個多災多難的民族大有韌性的神經。真不知是應該為自己驕傲,還是應該為自己悲哀,張潔就處在這種無法悖逆的民族集體情緒的慣性中,帶著特有的虔減去修補一個破碎的傷痕累累的世界。在《有一個青年》和《誰生活得更美好》中,她以一種積極的態度理解了社會動亂造成的缺乏教養的一代人粗鄙和玩世不恭行為下掩蓋著的痛苦,看到了拯救他們的希望。猶如聖母瑪利亞面對迷途的羔羊,她深情地呼喚我們都去做講文明懂禮貌知上進的好孩子。在她的心裡,這個世界真正充滿了希望,更應該真正充滿愛和信任。就像純潔的少女希望世界開滿不敗的鮮花,張潔極力使人們相信這個世界不會垮掉,也沒有垮掉的一代。

  正是這樣的世界感主宰了張潔的藝術意志,使她對美表現出格外的偏愛。於是,她不由自主地用自己的唯美崇尚去勸誡去教化,表現出一種近乎宗教膜拜的傾向。

  這樣講並不過分。因為人們對於世界的審美態度和對於世界的宗教態度本是相通的,都離不開自身的感情和感受。宗教膜拜,常使一部作品的審美職能由於受到宗教職能的排擠,或歸於從屬地位,或兩者合一。但是在張潔那裡,對於世界的宗教式感受是世俗化的或人格化的,並不表現為對超驗的仰慕,而是對與被感知的物質世界相對應的一種精神本原的化身(或一種學說、主義)的崇尚,對被神化的特殊人物或集團的無限信奉。現代迷信使張潔對自己的崇尚和信奉,像篤實虔誠的教徒對神體驗著各種積極美好的感情。於是,她調動起全部藝術手段來表達自己對「心中上帝」的讚美、虔信和熱愛,旨在肯定某種帶有宗教意味的思想、情緒和觀念。而這樣的思想、情緒和觀念已依照一種歷史的慣性像上帝那樣主宰著民眾的意志。要掙脫它無論對誰都很難。

  事實上,一場大劫並沒有把人們完全推出歷史慣性的牢籠。人們並不希望上帝死去。

  也許該慶倖。因為,不管世界如何破碎如何醜陋,只要人們心中的上帝不死,就不會喪失對這個世界美的感知。

  這樣,處在文學少女時代的張潔就不能不做唯美的信徒,那種非常女姓化的古典抒情方式,將她的小說指向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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