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二十世紀中國著名女作家傳 | 上頁 下頁 |
諶容(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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諶容發表於1985年第三期《收穫》上的《散淡的人》中的楊子豐,同吳天湘有很多相似之處。但他的剛正不阿,他的光明磊落,他的襟懷坦蕩,以及被社會溢之為「恃才做物」、「孤芳自賞」的那些知識分子的特徵,比吳天湘表現得更充分、強烈、鮮明;而且也許是因為他沒有被打成右派妻離子散的遭遇,或者更因為他是除了真理別無他求的散淡的人,他比吳天湘少了些深思熟慮而鋒芒畢露、落拓不羈。 1985年是中國當代文學史上十分重要的一年。從這一年起,開始了文壇上多元化的「戰國時代」。在這一年裡,人們幾乎是要言必稱《小鮑莊》、《你別無選擇》和《透明的紅蘿蔔》;發表了「尋根」宣言的青年作家們在老井裡、棋盤上和刑天氏的後裔當中挖掘著我們民族傳統的優根或劣根。創作面貌千姿百態,若說有什麼共同之處的話,那就是不同於此前引起社會轟動的「傷痕文學」、「反思文學」和「改革文學」,不再所謂「粘滯」于現實,政治色彩也大大減弱。但諶容筆下的那群二十世紀的中國知識分子和她一樣是政治化了的,他們的一生都在政治的風浪中顛簸沉浮。然而誰能說中國的政治不體現傳統文化的特色,作品中的文化意蘊只是「尋根派」小說的專利呢!諶容十分巧妙地安排了一場年近古稀的老友們的聚會,大家在一起談天說地,論古道今,這既描繪了知識分子生活中的典型情景,又用簡煉的筆墨彙集了高密度的審美信息量,還利用讀者信奉的「酒後吐真言」的規律真實地揭示了主人公的內心世界。這群人三句話不離政治:談到宴會男主人的戒酒,便勸女主人「放寬政策」;說太太制止不了楊子豐的滔滔不絕是「專不了他的政」;談論殯葬改革時「酒仙」楊子豐擔心自己脫光衣服泡在酒缸裡有「精神污染」之嫌;聯想到每個人在「文革」中充當牛鬼蛇神的遭遇便把此次聚會定為「群魔會」;楊子豐說自己和楊白勞「尋根」可尋到楊貴妃一家那裡,並表白已在「文革」中「交代」了楊國忠這個「社會關係」;飯桌上談論最多的,是楊子豐在小說第一節便吟出的「一愁」:「人過花甲未入黨,事非經過不知難」——黨員發展工作中的弊端。小說對主人公楊子豐著力表現的,不是他如何成為莎士比亞專家、詩人、作家、翻譯家、歷史學家及學貫中西的學界泰斗和國際上有影響的人物,而是他從「東洋小孩」到「西方少年」到「救亡青年」到「『牛津』貴族」到「似黨非黨」的政治生活。而影響楊子豐入黨的,恰恰是常常扣在知識分子頭上的「愛提反對意見,愛放炮」、「驕傲自滿」、「不靠攏組織」一類的帽子,說到底,是楊子豐身上最具魅力的「那股說不出、學不到的傲氣」。 楊子豐骨子裡的那股「傲氣」,讓諶容表達得細微傳神,光彩奪目。細細品味,那「傲氣」正是他的不從眾,不隨俗,有個性,有創見的學者氣質。這正是我們傳統文化中備受排斥壓抑、不夠健壯發達的「優根」。你看楊子豐這個「話霸」,在整個宴會上喧賓奪主,滔滔不絕,咄咄逼人,顯得思維敏捷,才華橫溢,感情激越,精力過人。他和所有的人對話時,沒有一句「順茬」,總是一個又臭又硬的「不」:他一出場就不「隨和」,對別人讚賞的田惠中的室內裝修、家具款式看也沒看一眼,只是在田某大談「知識更新!設備更新!家具更新!」時板著臉回敬了一句「就是老婆不能更新!」田惠中告訴他席上備有「魯迅先生讚不絕口」的「加飯」名酒,他晃著手中的特曲說「魯老夫子說好,未必我就要說好」;妻子說他「死活也要入黨」他馬上咬文嚼字地「抬扛」:「我不是死活要入。我是活著要入黨,死後我不入——死後追認,那有什麼意思。」這種不重物質、愛喝特曲、活得執著認真的「傲氣」有什麼可指責的呢?特別是他對「第五梯隊」的趙遜關於「莎士比亞可研究可不研究」(因為大家公認「正確」和「荒唐」的東西都不必研究)的高論,還有他那「科學來源於幻想,真理產生於胡說」的妙語不正是學術研究中一種反對人云亦云、打破平庸、銳意創新的思維方式麼!他的勤於獨立思考、勇於堅持真理的自信和自尊,不但被魯迅所痛斥的「兩眼下視黃泉,看天就是傲慢」的傳統行為規範所不容,更在極左空氣籠罩下的政治生活中招致災難。小說中第十二節《否定之否定》實在是精彩別致,全節由1969年專案組炮製的《楊子豐反革命言論彙編》構成,這簡直是一份珍貴的歷史文物,它摘錄了楊子豐自1951年到1969年發表的對思想改造、反右鬥爭、「大煉鋼鐵」、「突出政治」,以及對胡適、梁漱溟、費孝通、彭德懷、吳晗和劉少奇及其《修養》等一系列問題和人物的看法,光明磊落,直言不諱,見解獨到,既刻畫了楊子豐式的「傲氣」和他的「智慧風貌」,又以那類對楊子豐的「老虎屁股」「摸定了,而且要經常摸,反復摸」,「要使廣大革命群眾都來摸」的「按語」所體現的「文革」時代獨具的荒唐令人捧腹。 楊子豐的「傲氣」體現在他的入黨問題上,就更令人慨歎。早在四十年代的霧重慶,他就想向地下工作者「老黃」申請入黨,但「老黃」未亮明過身分,他擔心老黃不是黨員,自己的申請會使他難堪;加之「老黃」每次都來去匆匆交代很多工作,他怕個人入黨的私事耽誤黨的工作大事便一直「憋」著不提。按照某種偏見和模式,這就會被誤解為知識分子的「優柔寡斷」,「語言的巨人行動的矮子」,甚至是同黨「若即若離」。陰錯陽差,只知道利用楊子豐的「非黨』身分完成黨的工作的「大老粗」偏偏碰上有周密嚴謹的思維方式和「克己」品德的「大老細」,使三十年代就被父親斥為「喝了共產黨的迷魂湯」的楊子豐八十年代還沒入黨,但還要入黨。在他看來,入黨決不是貪圖「先鋒隊」的美名或「執政黨」的權力,而按照共產黨員的標準,實現共產黨的綱領,是他自己選擇的人生理想、信仰、價值、追求和操守。可歎即使同他談話的黨員都不理解、不相信他要求入黨而不帶某種個人目的。他接受陳中雅的「揉面」說,但認為自己這團「面」應由「高明的麵包師來操」;他容不得絲毫的奴顏和媚骨,因此為某些人馴服地低眉順眼、虛偽地唯唯諾諾地入了黨,從而造成黨風不純、也影響了我們民族性格的健全發展而耿耿於懷。難怪在他的「滔滔不絕」中總有一股壓抑不住的憤懣。這就是他要用酒「解」的「愁」。但他決心同組織發展中「左」的傾向「較勁兒」,明白宣佈:「入黨是神聖的事情,讓我把什麼莫須有的罪名都兜下來,淋著一身水汙入黨,我不幹。這不是給党增光,這是給黨抹黑。」「我要堂堂正正地跨入黨的大門」! 楊子豐超凡脫俗的性格,不但不被世俗認可,也不被一些因襲了中國某些文化傳統的黨員認可。他的「牛津』學友、國民黨中的「太子派」于少雄當然不理解他,他的老朋友甚至妻子又何嘗真正地理解了他?田惠中就勸他既然「散淡」就不要把入黨問題「看得那麼重」,「何必苦苦追求?」這可真是「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諶容深深地理解這種追求和痛苦,為當代文學畫廊塑造了一個獨特的、「渾身是戲」、一言難盡的楊子豐形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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