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二十世紀中國著名女作家傳 | 上頁 下頁 |
邢院生(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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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閻純德 生活恩賜我許多朋友。邢院生就是一位。她是名作家蕭乾介紹給我的,那是1982年——迎春花正在北京的旮旮旯旯兒偷著露出笑臉的時候。不久,我便讀到她的長篇小說《叛女》;又是不久,我去看她,為了能在她身邊發現點兒「叛女」的什麼。但我們沒有長談,她太忙。這匆匆的一晤,留下的只是印象:瓜子臉,不胖,神采奕奕,眸子裡透著微笑、善良,也有無情歲月的風雨吻過之後甩下的朦朧影子。 一晃幾年,我從法國執教回來,又見到她。她還是她,一點兒沒變,連條皺紋都沒有,看不出她是1927年出生的人。我說她駐顏有術,往多裡猜,也不過五十來歲。她開心地笑起來:「大家都這麼說,真是謝天謝地了……」 1988年初春,邢院生行色匆匆地來我家三次,連坐下都不肯,更甭說喝茶閒聊。她對我說:「你忙我也忙……」於是我們站著說話,她說完就走。 我很理解,她是個痛快的人,沒有是是非非、真真假假,不會客套,一絲不苟,嚴肅認真,平等待人,總是實實在在,真真切切,是一個直率真誠,坦坦蕩蕩的人。 有人說她是女強人。 有人說她有菩薩一般仁慈善良的心。 有人說她是一位具有現代意識的女性,心懷高遠。 我並非木石,耳能聽,眼會看,心能感。說她「現代化」,非指穿著,是說氣質。 她是醫生,卻成了作家。她參與過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的創建工作,退休後又忙著為服裝、兒童玩具、貿易、建築出力獻策;在她身上,看不到一點兒「老氣」,就是一般中年人也比不上她爭分奪秒的忙勁兒、朝氣勃勃的衝勁兒和幹勁兒。她的兒女有的在美國,有的在德國,人家勸她出去游遊轉轉,或於脆在異國「享福」,她一笑了之:「也許有一天會去看看,但我到那兒沒有用,還是在自己家裡好,有的是事兒做……」這樣的話,我親耳聽過兩次,令人感動。 中國,如此遼闊的大地,不知出過多少傳奇人物和故事。邢院生,這位生在古都開封的甘肅通渭人,生活及創作就很有一些傳奇色彩。 關於她的家世和個人生活,從來沒有對我細講,總是三言兩語,「搪塞」而過。她自己也說:「關於我,你什麼也不知道……」自然,這是誇張。但她那迷離的傳奇,我還是看到了一個朦朧的輪廓。 她父親邢肇棠,早年追隨孫中山參加北伐革命。1927年「四·一二」事變後,因參與倒蔣活動被通緝,被迫上「梁山」,棄家而去,毅然加入共產黨的行列。母親陶默廠(ān,同庵)是清末端方的親侄女。端方何許人?——清末大名鼎鼎的命臣,字陶齋,號午橋,為托忒克氏,滿洲正白旗人,先後為舉人、員外郎,光緒二十四年出任直隸霸昌道,爾後又在京師創立農工商局,任陝西按察使、河南布政使、湖北巡撫、湖廣總督、兩江總督。端方顓志興學,力主派遣學生出國深造,後又出使多國考察政治。再後,與其胞弟端錦在四川保路風潮中入川,皆死于嘩變軍官劉怡之手。端方篤嗜金石與書畫,是有名的收藏家,著有《陶齋吉金錄》及《藏金記》等。 陶默廠就出生於琴瑟喧闐、詩書朗朗的閥問世家,從小喜愛經史詩文、琴棋書畫、說拉彈唱,並無所不工,尤其戲劇藝術,早年與梅蘭芳過從甚密,是梅氏第一代女弟子,成為京戲舞臺上的「名票」,被戲曲界呢稱為「陶六爺」。陶默廠的戲曲藝術天才沒有影響邢院生,卻陶冶了胞弟陶榮生,使他真正成為當代京戲界的「名票」,名揚四海。 民國之後,貴族家道日趨沒落,家產蕩盡,但吟詩作賦、揮墨繪畫的遺風依然甚盛,影響了幾代人。邢肇棠因革命而「出走」,使不安的生活更加動盪,全家的生計只靠母親唱戲來維持。邢院生同母親相依為命,掙扎在水深火熱之中,等待著生活的黎明。她始終在中國傳統文化的薰陶裡成長,一本《白香山詞譜》,把她引進文學的百花園,培養了對文學的愛好。她先後在南京豆腐巷小學、北京香山慈幼院、北京培元小學就讀。上學後,她取學名陶稚廠,我想這也許是為了對母親含辛茹苦的紀念,或者為了避災。1939年,在北平貝滿女子中學讀書時,她在年刊上發表詩歌《思父》,後又發表過散文。1946年,在謝冰瑩主編的《婦聲》上發表短篇小說《被踐踏的幼苗》。這是記憶中文學曾給她帶來的興奮。但她沒有做要當作家的夢。 人生不好預測,有時會像一朵雲,被風吹到不可知的地方,聚散無常。 1948年,戰神南行之時,曾任晉冀魯豫邊區參議長的邢肇棠,從延安歸來,從此結束了長達十四年之久的父女離散之苦。接著,他先任華北人民政府水利委員會主任,後赴寧夏任省主席。邢院生也隨父親到銀川,在省衛生學校就讀。畢業後在寧夏省人民醫院當內科醫生兼衛生學校教員。1954年至1958年,在北京醫院勞動衛生研究生小組學習後,又在北醫附屬三院及鐵路醫院理療科擔任技術員,發表醫學論文,並著有《黑色冶金工業安全衛生手冊》(1957年,科技出版社)。她同醫道打了二十六年的交道,這之間,國難、家難、個人的不幸,形影相隨地出現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1962年,擔任河南省副省長的父親,被錯定為嚴重右傾錯誤,並于當年與世長辭,繼而夫妻的離異,又為她添加了巨大的痛苦。顛沛流離,半生坎坷,樁樁往事一起湧進心頭,父母生活的光環不斷擴大,個人的經驗、知識和認識,也轉化成各種色彩,繪成各種故事。「我拿起筆,想寫點什麼,於是走到哪裡,寫到哪裡,零零碎碎點點滴滴的時間也不浪費,等候公共汽車或在樓梯口等人的空當,也不放過,哪怕是只寫一個字……」毅力使她一氣寫成三十萬字,題名《前夜》。 邢院生是一位剛直不阿的女性,這樣的性格註定翻車倒黴,難以逃出文化革命的羅網。1968年,她被打成反林(彪)反江(青)的現行「反革命」,非法關押在地下室達四年多之久。她的書稿被抄走,並成了反黨的罪證。長夜漫漫,枯坐斗室,面對糊著黑紙的小窗,她沒有去自殺,卻想到光明,並開始重新構思小說的情節、人物、對話,修改腦子裡的《前夜》。小說裡的人物和她的生命、靈魂交融在一起,他們共同喜怒哀樂,於是小小的「上」牢成了一個時代的縮影。她在小說裡幻想、追求,那些活脫脫的人物伴她度過一千五百多個沒有陽光的黑夜。最初,她把小說寫在手紙上,被看守抄走,又罪加一等。後來她把毛主席的著作編成索引,將陪語、提綱寫在文字的夾縫中。這個對付敵人的辦法拿來對付「自己」是當代現實的悲劇。一支鋼筆尖寫禿了,就在水泥地上磨,磨尖了再寫。那是生的渴望、愛的執著,大寫「人」的讚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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