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二十世紀中國著名女作家傳 | 上頁 下頁
白薇(3)


  二

  輪船由湘江進入洞庭湖後,她翻來覆去想:假如到了上海,得不到陳組威先生的幫助怎麼辦?不怕,不怕流落。我有一雙手,能幹粗細活兒,有個肩膀,能挑百斤重擔。如果流落到鄉村,就給人家挖土、鋤草、挑擔、礱穀或種菜、管果樹;假如流落到城市,就幫人紡紗、繡花、縫衣、燒飯、洗衣,還可以教小學,教初中。好些重要的課程也擔得起,可惜四妹不跟我一塊兒出來;如果同四妹在一起,四妹能教音樂、體操,那麼整個學校的課,姐妹倆能包教下來,一對多好的夥伴啊!

  她心事重重,記不清是怎樣換上由漢口到上海的大輪船的。在船上,她碰見了學校的一位女傭陳媽,正伴進一個教員回上海。陳媽一見黃彰,非常吃驚地大聲問:「大小姐,你怎麼跑出來的?校園、大門、學校的周周圍圍,全站著崗,鐵桶一樣把你圍困起來了,你是怎麼跑出來的?說也奇怪,你又沒犯事,為什麼讓那麼多人把你包圍起來?」

  陳媽說著難過起來,「小姐,你真可憐,是你媽害了你,叫你受這樣的罪……」陳媽扯著衣角擦眼淚,也不斷給她擦乾淚水。船上的人都投以詫異的目光。陳媽從裡衣袋裡掏出兩塊光洋,塞在她手裡:「你沒有錢,在外面沒有熟人幫助是不行的。我這裡只有這一點兒,到了上海,再幫你十塊八塊的。」

  真是慈愛的母親!她感動得無法形容。但怎麼能接受陳媽這來之不易的錢呢?推辭再三,陳媽怎麼也不依,硬塞給她,並領她到住在官艙裡的女主人房裡。哪知那位衣著華麗,像個官太太一般的教員反訓了她一大頓,說她是個不知貴賤的女人,放著在家裡舒服的小姐不當,倒要反抗父母,跑到外省去……最後竟禁止陳媽和她接近。

  在船上,她患了痢疾,撐持到上海,住在同學魏文媛的母親陳夫人家裡。陳夫人請醫生給她治好了病。音樂教師陳組威聞訊,也叫丈夫送來一點錢。原來陳先生離開湖南答應資助她八十元到日本留學,可是由於剛生了小孩,只給了她五元。加上自己身邊還剩下的五元,仍然不夠到日本的船費。幸虧好心的陳夫人又在自己的生活費中擠出七元,她才買了一張到橫濱的四等艙票。開銷了輪船上的伙食費,到橫濱上岸時,她只剩下兩角日元,寫了一封信寄給東京的熟人,口袋裡就全空了。

  到了東京,找到了陳、童兩大姐的寓所。她倆是湖南最先留日的兩位女學生,也是黃彰在國外唯一的「親人」。在兩位大姐處只住了兩天,她就開始做工自謀生路了。

  她被介紹到一個在東京的英國傳教士家裡當傭工。每天她得打掃教堂、客廳和所有的房間;在花園裡剪草、培花,管理上架的葡萄和餵養兔子;洗菜、燒飯、刷靴、洗尿布;教女主人學中文;晚上還要縫製大量的軍衣,直到深夜。沒有工錢,只吃兩餐淡飯。臘月寒冬,她依然穿著從湖南出走時的那件發了黃的瀏陽夏布上衣,系著一條變灰了的黑布裙,上街買菜時,凍得發抖,只好飛跑。英國太太毫無憐憫心,不但不給錢添衣服,還說她年輕、能幹、能跑,越發加派她的工作。有些在東京的中國人,看到這個衣單瘦削的中國女子在街上飛跑,互相傳說「有個湖南女子流落在東京」。不但沒有同情和幫助,反而對其藐視與非議。

  她吃著主人的殘羹剩飯,喂兔子時,看著兔子快活地吃著洗得乾乾淨淨的嫩草,常常不由得想起自己竟不如主人的一隻小兔。每當此時,母親、父親、弟妹們、愛她的二舅……便一個個浮現在她的腦際。

  每逢星期日,主人硬要她跟著做禮拜。她不願唱那讚美「主」的詩,牧師夫婦大為不滿。為了有個兔飼料房暫避風雨,她只得加倍努力勞動,熬夜多縫些軍衣,希望能博得主人的喜歡。不料,她的拇指被機器壓壞了,狠心的主人不給醫治,只塗些碘酒,終於化膿而成殘疾。

  後來,女主人見她身體實在太虛弱,不僅深夜縫軍衣打瞌睡,就是白天也常常把活兒掉在地上,索性辭了她。經過爭執,只給了1/3的工錢。這個宣揚「天國」福音的偽善者,原來是個吃人的魔鬼!她出賣了全部的勞力和精力,到頭來只剩得自己面黃肌瘦皮包骨。拿了幾塊錢,不夠吃幾餐飯,索性一個不收,她憤慨已極,把錢扔下就走了。

  不久,長沙第一女師馬校長來了信,寄給她一些錢救了急。馬校長說,他已給黃彰的父親寫了信,要他寄錢供女兒讀書,如果不寄,就叫他放棄父女關係,並將把他女兒呈交湖南省教育廳負擔。父親怕丟面子,只好讓步,寄來了七十元,她才進入東亞日語學校補習日語。

  「五四」運動在祖國轟轟烈烈地展開,科學、民主的大旗,「打倒孔家店」的呼聲,在中國留日學生中反響極大,不少人紛紛回國投入鬥爭。她因經濟條件所限,未能及時回國,但精神上卻受到「五四」浪潮的振奮。

  從東亞日語學校結業後,她以優異的成績叩開了日本女子最高學府——東京禦茶囗水高等女子師範的大門。從此,生活露出了笑臉,一條坦途,向這個飄零異國的孤女展開著。走上去!那裡五彩繽紛,那裡有成功和光明!

  二年級第二學期,她選的是生物為主,數理為副,從此和顯微鏡、解剖器械結了緣。忘記聽了誰的話,她課餘猛讀起美學來。又聽人說「哲學能解決宇宙間一切問題」,於是她在課餘又學了哲學。後來,她又認認真真地學了兩年佛學,能看《法華經》和《華嚴經》。

  考取女高師,是官費的。在這之前,仍靠課餘勞動維持生活。有時做家庭女傭,有時在街上賣水,最多的時間是「挑碼頭」。她每天從下課一直挑到晚上。四個小時挑八十件,收入可供三四天的生活開支。後來,她因病留級,停了官費。日中聯誼會通使和東京的中國青年會馬幹事介紹她到美國牧師司坦勒家做工。她住在浴室隔壁一間又潮濕又陰暗的小屋裡當了下女。

  司坦勒太太家裡共七口。七口人的家務事並不輕鬆,每人一張床上薄薄的毯子、被子六七件,要一張張、一件件疊整齊,要擦地板、家具和門窗,這就占去一個上午的大半時間;然後去買菜、寄信、送信……每個孩子一天換下幾套衣服要洗,要熨燙平整,直到晚上,累得昏頭昏腦,每根神經都緊繃繃的。

  有一天,日中聯誼會通使和馬幹事到司坦家裡找她,抱著幾大包衣服,有中式的、西式的、華麗的、高雅的,還有高跟、半高跟鞋,手錶、項鍊及美麗的羽扇——這都是從中國留日學生那裡借來的。他們說,她的日語講得好,又有比較豐富的知識,中國留日女學生推她當代表,當晚出席一位伯爵夫人招待東方各國婦女的宴會,讓她挑選最合適的衣飾穿戴起來。

  司坦勒太太很高興,忙著幫她洗刷身上的煤垢,精心替她化裝。她挑選了一身中式衣服,上身是桂花色的綢衣,配上同色多褶的裙子,右襟上扣一朵紅晶晶的絹花,戴上手錶,握著羽扇,一霎時,下女竟成了大家閨秀。司坦勒還親自駕著汽車送她到伯爵大院。走出車門,人們便爭相迎接,紛紛上前同她握手。不料,卻有人借機中傷,誣她為茶花女式的女人。流言不翼而飛,竟傳到了遠隔重洋的父母耳中。父親氣得聲言要與她脫離父女關係。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從家鄉傳來四妹被迫出嫁的悲慘消息,新愁舊怨一起湧上心頭。她責怪父親不該這樣扼殺自己的女兒,當即寫了二十多封信向父親進行說理鬥爭。她的信措詞大膽、激烈:「我且離開父女的地位,像兄妹那樣,坦白地說道理吧!你處處退讓,一向讓母親逞能,聽她操縱一切,她做錯了,她也不扭轉過來。這對嗎?把女兒做人情,亂七八糟斷送女兒的前途,一個個全都投進苦海去,你全不管,也不心痛。你全沒有責任嗎?母親把女兒做第一道人情,訂了婚,你就附和著做第二道人情嫁出去,而且是那樣悲慘地嫁出去,演著人生鮮有的悲劇。你的良心忍嗎?害得一窩兒女在痛苦裡煎熬。以你一個革命者,何以竟做出這樣慘無人道的事來?!在你們是及早把女兒嫁了,完成任務。在女兒是比賣到妓院還遭殃。這些苦痛,你都看不到嗎?如果看得到,而忍心一做再做,只管你們的人情做得厚,不管女兒怎樣痛苦、悲哀、淒慘,生或死,或浮沉在生死線上,那慘苦難堪的歲月,等於把女兒賜死,比斷送於無窮無盡的苦痛裡還可怕啊!」

  父親回信痛駡,說她是:「家庭革命」、「父子革命」、「大逆不道」的孽種。從此,家庭徹底地把她拋棄了,她對這個家庭也再無一點留戀。

  異國生涯,一年又一年地摧折著這個孤女的肝腸;金錢與權勢的壓力,毀壞了人性的天真。她憎恨人世的虛偽,她懷疑生物中最高等智慧的人類,何以甘心把人類社會建築在殘酷、刻薄、昏暗、虛偽的基礎之上!

  她痛苦之極,想用解剖刀,剖開這人類社會看個清楚。用那些實驗藥,點隻酒精燈,把這些傢伙分析來看看!割下些人類社會的小片,擺在顯微鏡下,察看那些組織的究竟!

  可是,這些蠢笨的道具,只能驗物,不能驗社會、人類。她煩悶極了,刻骨的煩悶逼迫著她在痛苦裡打圈圈。

  她急切地需要一種武器,像解剖刀和顯微鏡一樣,能解剖、驗證人類社會!她要用武器刻畫出被壓迫者的痛苦,暴露壓迫者的罪惡,給權勢者一點討伐!

  「我要宣戰的武器!我要學習文學,掌握文學這個武器!」她無聲地呐喊著。這,便是她由生物學轉向文學的初衷。

  指引她邁進文學之門的導師是田漢。

  她當時曾和田漢的愛人易漱瑜同住。田漢教她們學英文,讀易蔔生的《娜拉》,看文學概論。後來,她把學校圖書館所藏的莎士比亞、斯特林堡、霍普特曼、梅特林克諸人的劇作都借來讀。從此,日本朋友和老師都知道她喜歡文學。

  每月用三塊錢訂十本「回讀」文學書,從寓所帶到學校,晚上又帶回住處,拼命地讀。凡是名家傑作,只要能到手的,她無所不讀。在很短的時間內,她涉獵了托爾斯泰、契訶夫、屠格涅夫、陀斯妥也夫斯基、王爾德、左拉、莫泊桑、福樓拜等人的小說、戲劇,歌德、海涅、拜倫、雪萊和濟慈的詩,以及日本當代文學作品。她很喜愛斯特林堡、卡夫卡等表現主義的東西,未來派的東西也看。

  這麼一來,她對於學校,簡直是掛招牌了,有岌岌站不往腳之勢,各科主任對她都討厭起來,但許多愛好文藝的教授,常叫她到他們家裡去玩。

  有一次,她應邀到了中村吉藏家裡。中村吉藏是研究法國文學的,小說、戲曲都寫了不少。他問她喜歡什麼派別的文學?她說喜歡梅特林克的《青鳥》。

  中吉村藏不大高興:「唔,唔……你喜歡象徵派、神秘派的傢伙?那麼,你喜歡霍普特曼的《沉鐘》羅?象徵派、神秘派是老早就過時的潮流了。現在還喜歡那些,簡直是思想落伍!」

  聽了他冷峻的話語,她羞愧得直想掉淚。

  中村吉藏又問她,喜不喜歡易蔔生的作品。鼓勵她多看些社會問題的書,並說:「今日的文學,是社會問題的文學。你看過高爾斯華綏的作品嗎?」後來,她認真閱讀了這位英國著名社會戲劇家的《銀匣》、《爭鬥》等作品。那裡面的社會意識之濃,是前所未有的。這給了她很多啟發。所以,對於中村吉藏,也頗有相見太晚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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