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曹禺傳 | 上頁 下頁


  【第二章 小戲迷】

  前面談到,萬德尊在中華民國成立之後,他作為清政府的一名武官,不但沒有受到革命的衝擊,反而官運頗佳。本來辛亥革命就不徹底,在「咸與維新」的聲浪中,許多清政府文武官員都搖身一變而成為民國要員;像萬德尊這樣留學日本、經過新式軍事訓練的人才,加上他又有一手好文筆,在民國成立之後得以升遷就不奇怪了。自不必說,家境也較前富裕起來。這時,萬家的公館從小白樓的平房遷到意租界二馬路36號。

  萬家的新公館坐落在今天的河東區,這是一個僻靜的所在。一幢具有意大利建築風格的兩層小洋樓,從遠處看去顯得嚴整而精緻。臨近都是各有特色的樓房,這裡是高等華人和洋人的街區。老龍頭車站就在附近,不時傳來火車「突吐突吐」的聲音,和著汽笛的長鳴。每當夜闌人靜,或當著風順的時候,還可聽到海河那面法國教堂的鐘聲。

  德尊每月都有200兩銀子的薪俸。他從小過慣了窮日子,不是那種肆意揮霍的人,把月薪都儲蓄起來。他每月另有20兩銀子的車馬費,只此一項就足夠全家開銷了。後來,繼母常對家寶說:「添甲,你出去做事情,就放心地去做,該做就去做,什麼都不要怕。你父親沒有幹過缺德的事。家裡的錢都是他的薪水積蓄下來的。他沒有殺過人,害過人,你放心吧!你膽小,要膽大一點,心腸要放寬一點。」這些話給曹禺印象很深。

  雖然不能說萬公館每日高朋滿座,但也是賓客盈門。德尊的同僚部下不時來訪,好不熱鬧!大概這是萬家最鼎盛的歲月了。

  小添甲越長越聰明,胖乎乎的小臉,特別是一對明亮的大眼睛,格外精神,討人喜愛。兩周歲的時候,繼母特地為他買了瓷馬觀音,作為護神和玩物,成為添甲最心愛的東西。繼母細心守護著這根苗,暗暗地祝福他長命百歲、前程遠大。似乎,她把自己的命運也系在可愛的兒子身上。

  父親更是把添甲視為掌上明珠,一到添甲要睡覺的時候,他就親著他,背著他,在房間來回踱著,嘴裡還哼著催眠的小調,直到添甲睡著了,才放下心來。另外,就是帶著添甲去澡堂洗澡,這對德尊來說也是一件極為愜意的事。添甲袒露著身體,白胖胖的,他為兒子抹上肥皂,輕輕地搓洗著,看著他在池中嬉水。此刻,德尊心中美滋滋的,這大概就是那種天倫之樂吧!直到曹禺上中學了,他還是堅守著這個習慣,帶著兒子去洗澡。曹禺說:「父親從小就帶著我去澡堂洗澡,總是找最講究的澡堂,那怕家裡很拮据的時候,也要去最好的澡堂。我記得,我都16歲了,還帶我去澡堂。洗過澡,我就躺在那裡睡著了。他為我穿好衣服,還背著我回家,我有時恨他、怕他,但又忘不了他。他很喜歡我,他和《雷雨》中的周樸園有些相似,外厲內荏。」

  添甲四五歲的時候,大姐萬家瑛、大哥萬家修從湖北省潛江縣老家來了。家裡頓時熱鬧起來。家瑛較繼母小七八歲,家修比繼母小一輪。雖說這樣,而繼母卻很知禮,殷勤地接待她們。大姐格外喜歡這個同父異母的小弟弟,常抱他、親他,形影不離。繼母也很疼愛家瑛,知道她愛吃水果,就經常買下水果給她吃,生怕委屈了她。而家瑛卻把最好的水果和糖留起來給小弟弟吃。家瑛還是添甲的第一個啟蒙老師,是她第一個教他識字的。她為小弟準備下字塊,「添甲,姐姐教你識字好嗎?」添甲對姐姐是百依百順,姐姐讓他做什麼,他都心甘情願的。教他識字,他高興極了。第一次教的是人、手、足、刀、尺……他很快就記住了。姐姐教得認真,添甲記得也快,姐姐樂壞了,更喜歡這個聰明伶俐的小弟弟。多少年過去了,曹禺都不能忘懷姐姐的愛,這給他留下了十分美好的回憶。

  德尊對添甲的教育是下了本錢的。那時,已經有了洋學堂,也有私塾,可是,德尊不放心讓添甲到學校裡去上學,也不願意他進私塾。他特地把自己的外甥劉其珂請來作家庭教師。劉其珂的學問並不見得多麼淵博,但舊學的根基尚好,加之又是近親,德尊就覺得讓他教更靠實,不會耽誤兒子的學業。

  劉其珂的教學也沒有什麼新辦法,依然是從《三字經》、《百家姓》教起,讓學生死記硬背。添甲一念起這些枯燥無味的書,就像鳥兒進了籠子,悶極了。雖說還有一兩個鄰居的小朋友一起就伴,但天天念那些「詩曰子雲」的書是很乏味的。一放學,他就和小朋友跑出去玩耍。添甲最高興去的地方是老龍頭車站,眼看著噴吐著濃煙的火車從面前風馳電掣般飛駛過去,一直看到火車消失在遠方。這時,他就凝神佇望著那閃光的雙軌,向遠方延伸著,似乎伸到天邊外。他朦朦朧朧地感到那遠方有一種神秘的誘惑,陷入一種莫名的憧憬之中。直到小朋友喊他,他才從這境界裡醒過來。他在課間休息時,跑到二樓的小平臺上,去聽海河那面教堂傳來的鐘聲,悠揚沉實的鐘聲也常常使他佇立凝思。曹禺說:「那時和我一起讀書的小朋友,他叫王傻子,很可愛的。他父親是個買辦,不收他的學費,他有時拿兩袋棒子渣來,作為給老師的禮物。我倆經常到鐵路旁邊去玩,還一起坐車到光明電影院去看無聲電影。那時,就有連續片,至今我還記得一部叫做《瑪瑞匹克夫》的片子,這個片名不一定準確,那也是很吸引人的。」德尊經常把添甲喊來,讓他背誦詩文,背下來他就很高興,獎勵一番。添甲是經常受到父親的好評的。有一天,德尊一進家門,添甲就迎上去,高興地喊著「阿爹,阿爹!」他原以為平時喜歡他的阿爹也會報以笑臉,誰知今天卻是滿臉怒氣,大概是在外邊遇到什麼不愉快的事了。德尊把添甲叫到跟前,又讓他背書,添甲看著阿爹的臉,嚇得都忘光了,怎麼也背不上來。不容添甲思索,啪的一聲,就挨了德尊一巴掌,這是曹禺記得的唯一一次挨父親的巴掌,可能是打得太沒有道理了,曹禺記憶很深。他說:「父親這個人真是讓我非常不理解他,他這一巴掌,常使我聯想起《朝花夕拾》中,魯迅寫的《父親的病》中那種扼殺兒童心靈的情景。」其間,大方先生也曾應德尊邀請為添甲教學。這位頗有才氣的名士派,看添甲天資聰慧,格外欣賞,竟把他自己寫的《項羽論》拿來教添甲。他念起自己的文章鏗鏗鏘鏘,講起來津津有味。他在德尊面前把添甲誇獎一番,信口便念出一首贈詩來:

  年少才氣不可當,雙目炯炯使人狂。
  相逢每欲加諸膝,默祝他年姓字香。

  在這樣的家塾教育中,添甲陸續地讀了《論語》、《孟子》、《大學》、《中庸》、《詩經》、《左傳》、《史記》,甚至還有老子的《道德經》和難懂的《易經》等。背誦這些書,當然是一件痛苦的事,真好像受刑罰一樣。但是,這樣的生記硬背也並非全然徒勞無益,那些傳統文化思想就在背誦中慢慢滲進他的心靈。曹禺說:「甚至幾千年前的書,像《左傳》、《春秋》和孔夫子的書,還有《古文觀止》上的一些文章,也給我打開了一個寬廣的世界,使我眼界開闊起來。《左傳》、《史記》裡的人物故事,讀起來是很有興趣的。」像鴻門宴、竊符救趙這些故事,曲折動人,人物也寫得有聲有色,至今曹禺還牢記在心,讚不絕口。還有孔孟的書,他也從中獲益匪淺。他曾這樣說:「小時候讀《論語》、《孟子》,其中說『為富,不仁矣;為仁,不富矣』的話,我記得很牢,影響也不小。此外,『貧賤不能移』,講窮人要有志氣,這種思想在舊小說裡或者其它書裡也有。孔夫子有個徒弟叫顏回,我小時候印象也很深,孔夫子對顏回喜歡得不得了:『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雖然貧窮但不改其志,不改其樂。還有士可殺不可辱啦,士,就是窮的讀書人,殺腦袋可以,受侮辱卻不可容忍。這套東西,小時候,就受到潛移默化的影響,就知道有錢人不是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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