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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在1941年我被國民黨追捕,不能用佘貽澤原名時就改用楊公素這個名字,這自然是幹工作不得已改名,但也有紀念這段友情的意思。解放後楊公素的名字忽然出現在報上,引起楊家的歡樂與誤解。1965年我去上海專門同楊公敏一起去見了公素的母親與大姐楊雲慧,解釋了我改用公素名字的經過,他母親才明白了,說,你就像公素一樣是我的兒子。

  還有一個因素是我同楊家二小姐有過一段短暫感情。

  「一二八」事件時,日機曾炸過蘇州,學校關門,楊公素邀我住在他家,這樣我同二小姐接近機會就多了。我們漸漸地談到個人心情與想法,發現她非常憂傷。在同大家一起時,她活潑愉快,處處有大小姐風度,她大姐已結婚住在南京,她在家中最大,代替她母親張羅,我既是客人又是弟弟,她待我非常禮貌親切。她上街時打扮非常入時高雅,一副大家閨秀,高貴人家的派頭,使人羡慕。在和她單獨交談時,我發現她內心憂愁,對生活悲觀。她曾邀我去她閨房私談,一再表示人生無味。她房中除一個小姐閨房應有的高級用品外,還有不少上海出版的小報刊物。我發現她內心有種痛苦,常歎今生已了,人生無味。

  我當時不瞭解她為什麼會有厭世的想法,設法安慰她,漸漸我們發生了感情。對我來說像初戀,對她似乎是種寄託。我們雖未明言但心照不宣,互以好朋友對待。在她家住了短短不到一月,我們像互相找到了知音。楊公素看出來了,他表示支持,但說怕不可能長久,我問為什麼,他說我們家的事你以後就會知道的。我同楊公素兄弟去杭州之江大學寄讀,同二小姐書信來往較密。後來楊公素出走,是通信的話題。到學期快完時,二小姐來信,信短事大,她說因家庭需要不得不與由美國留學回來在上海工作的一位工程師結婚,她為了家庭不得不犧牲,盼望我們的友誼能永遠留作紀念。我看了當然不愉快,因楊公素已有預告,我也沒受什麼影響。想起來也是,她家需要有人支持生活,楊度已死,沒有後援,還想繼續維持那種生活,她家小姐怎麼能找像我這樣一個窮學生。

  但二小姐仍然對我好,結婚後她住在上海,我去過她家,她仍然向我傾訴婚後的寂寞,把我當作知心朋友。記得1935年她同她母親參加上海銀行辦的旅行團來北平旅遊,她專門約我游北海,在黃昏時划船湖上,她把她婚後不滿同別人交好的事也向我哭訴。她那樣聰明美麗,卻過著那樣矛盾的生活,無法解脫的人生,只有我這個始終保持友誼而不及亂的朋友,算是知心人了。解放後她和後來的丈夫來天津(那時她的丈夫是搞進出口的),她又單獨來我工作單位談過一次話,敘述她在抗日戰爭時的生活與現在的苦惱,她仍把我這個共產黨員當作知心人,無話不談,曾暗示悔恨當年拋棄我,又哭訴現在的不滿。此後就無來往。1964年我陪外賓去上海時,才知道她服安眠藥自殺了,結束了她的一生,矛盾的一生,兩面生活的一生!

  但她總算找到一位能傾吐內心苦悶、不滿的朋友。我們的交情是真誠的,純潔的。我在蘇州七年半,卻交上楊公素、二小姐兩位朋友,他們的許多私事,恐怕連他家親人都不知道,我自然也不應該說出來。我把這些寫出來,除了想借此紀念他們外,也想從一個側面反映社會大轉折時的人間悲劇。

  80年代,我在一個雜誌上看到一篇文章講,楊公素父親楊度晚年由周恩來介紹秘密入黨,利用杜月笙的關係為我地下黨做了不少好事。我感到很驚奇。

  9.北平:風雨飄搖話燕園

  1935年春季我畢業後,就去投考清華、燕京兩個大學的研究院,要繼續研究學問。有的同學畢業後出洋留學,我沒有這個可能,而且認為研究中國的邊疆問題去外國,豈不可笑。清華研究生沒有考取,燕京同東吳都是美國系統教育模式,考取了。1935年9月我來到古都北平。

  那時北平正是處在日軍包圍,風雨飄搖的時期。何梅協定後,國民政府的軍政人員撤走了,國民黨黨部、特務、憲兵隊離開了,宋哲元在日本軍允許下擔任冀察政務委員會委員長,由他帶領二十九軍負責管理平津,明是他負責,實際要聽日本軍方的話,他似乎處在日本、國民政府之間的半獨立的地位。日本軍方並不滿足已取得的東西,積極在冀東搞自治政權,鐵蹄已踏進華北平原,北平實際在日軍控制之下。國民政府已經放棄北平,不管人民死活,更不管北平那時幾個大學和一大批全國乃至世界知名的學者和學生,只把故宮古董文物搬走了。當時魯迅曾有一詩:寂寞空城在,倉皇古董垮。頭兒遷大口,面子靠中堅。驚攪詎雲妄,奔逃只自憐。所嗟非玉佛,不值一文錢。諷刺、哀歎學術、學校、學者、學生不值一文錢。

  我來北平時,正是秋高氣爽、藍天白雲、萬里睛空的好季節,燕京大學學生會組織了迎新會,大部分是大學二、三年級學生出來招待新入大學的一年級新生,我雖是研究生,也算是人燕京的新生,也在被接待之列。一踏人燕京校園就被那中式建築。美麗校園吸引住了。我住在未名湖邊小小五樓,上下各三個房間,我是在樓上同張華慶兩人一間房,真是太巧了,張華慶的哥哥、姐姐與我是東吳同班同學,他這個聰明調皮的小弟弟被常我們拿來開玩笑,現在也是大學生了,居然與我同房,可想我們處得很融洽,他們一年級新生許多活動,比如聯歡會、訪問、旅遊等都找我參加了。這位頑皮的同學被老同學拖屍(美國大學老生對新生的惡作劇),他認識了一些同年級的學生反拖屍,竟把清華大學來燕京(兩校離得很近)參加晚會的一個新生也拖屍扔進未名湖,張華慶是組織者之一,硬把我拉去參加了,我又過了一段大學新生的愉快生活。

  燕京校園雖不算大但太美麗了,我常在未名湖邊散步,塔影、柳蔭、仿古小樓,令人陶醉。而北平的宏偉故都,更令我著迷,那時古都皇宮庭園還保存清末時的原樣,開放了一部分,供旅遊者主要是外國旅遊者觀賞。門票很貴,三大殿一元,東路文華殿一元,西路武英殿一元,神武門御花園一元,那時一元頗值錢,看一次故宮要花三、四元不是一般人花得起,只有外國旅遊者,但也不是很多。我借新生組織的參觀會把北平故都的帝王宮殿、後妃寢宮、天子遊園、北海、中南海、頤和園、天壇、太廟、社稷壇、中山公園、長城等參觀了一遍。當我從午門、太和門走進門內,一看那太和殿白玉臺階、黃瓦紅牆、畫棟雕樑、金飾朱紅的建築群,真令我大吃一驚,覺得如置身天國,不免發思古之幽情。後來在天壇看到祈年殿的一整套的奇妙巧奪天工的建築,我算才認識到我的祖國——中國。我從西面崇山峻嶺中出來,看到北方的宏偉壯麗,渾厚深沉,與江南的玲瓏小巧,魚米澤國,構成了我中華大地的神聖國土,怎不令人心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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