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陳香梅自傳 | 上頁 下頁
三二


  「爸爸沒有了。」我緊摟著她們,與她們一齊哭起來。地面在我們腳下震動,世界把我孤單地攆下了。

  黑夜來臨。

  人們走向我,與我談話,試著勸我進食,我僅是搖頭。我知道他不想死去,我知道他不願意離開我,可是我和他都無能為力。一段漫長、漫長旅程的終結,只是發覺我自己,站在死亡的盡頭,面對多少即將來臨的明天。

  朋友們帶走兩個孩子,這樣我可以休息,但是沒有休息。

  朋友們催著我吃東西,但是我吃不下。他們安排各種事情,輕聲地安慰我。在許多友愛與忠實的朋友群裡,我感覺全然孤零零的。我的丈夫已離開人間。

  我想,藉伊麗莎白·白郎寧的詩句,說出我心中的寫照:「如果上帝願意,我將於死後多愛你些。」

  在將軍故去數月後,一個陰晦的日子,我負有一件難熬的使命,遄赴阿林頓公墓——選擇一塊石碑。從他離我而去,我一直佯裝他在遠道旅行,終有歸返的一日。但是挑選一塊紀念碑,就是全然瞭解並接受死亡的終極意義。只有在來日,更幸福的那邊,我會得以再晤我心愛的人。

  我寫過一首詩《雪》,該算是我對外子靈的祭禮:雪,輕輕地、寂寂地下個不停,從清晨到靜夜,從靜夜到清晨,靜靜地;輕輕地;樹梢上,屋簷上,大街小巷都已白了一片,白了一片。

  是冬天帶來了雪?
  抑是雪帶來了冬天?
  沒有綠葉,
  沒有花朵。
  更沒有溫馨,
  春也迢迢;
  夢也悄悄;
  雪埋葬了綠葉、花朵、與溫馨。
  冬天埋葬了笑聲。
  是冬天帶來了雪?
  抑是雪帶來了冬天?
  有一個人,和我度過許多個冬天;
  有一個人,和我度過許多個雪天。
  冬天去了又來,
  雪天來了又去,
  可是那個人一去不回。
  一去不回!
  那個人和我,
  我和那個人,
  我們度過多個冬天,
  多個雪天。
  雪後會有陽光,
  冬後會有春天,
  但那遙遠的昨日,
  埋葬在雪天。
  埋葬在春天,
  到如今再沒有蹤影,
  也沒有回聲。

  上面這首詩在作品雜誌和其他刊物刊載過。好壞勿論,但今日的情懷寫不出那種格調的詩了。並非失去了詩人的情懷,但拿起筆來,心事太多了,從何說起。這就是「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的境界了。

  1990年6月上旬,我回到美國路易斯安那州的夢洛市——外子陳納德將軍的故鄉。為了陳納德紀念郵票的首日封,市長和大學校長請我和郵局負責人開會,籌備慶祝典禮。

  我和外子曾在南方的小城度過幾個憂喜參半、哀樂與共的冬天。現在我每次回來,總會到那棟曾經住過的平房徘徊再三,有一兩次甚至想走進院子裡去按按門鈴,看是誰住入了我們的故居,但我沒有這勇氣,站在門外,起碼還可以把過去的美麗時光留住我們不幸生於亂世,最大的遺憾是相聚苦短。如今外子已去世32年了,在那些似夢似真的歲月裡,我們分享過光輝喜樂,也分享過失望與淒傷。

  密西西比河流經小城的高處。密西西比河是美國最長的河流,經過好幾個州,美國南方的名作家田納西威廉斯常以沿河的市鎮做背景,寫些動人而又深刻的小城故事。

  當年我們在靠近堤岸不遠的地方有一棟小屋,和數十畝種的是外國核桃的果園。美國的農田種麥子、玉米、花生、棉花,果園種外國核桃、桃、橙、甘蔗。南方未解放黑奴以前,在農地耕作的都是黑人,南北戰爭後,林肯下令解放黑奴,但幾乎經過了一百年,黑人才取得平等待遇,可見要做一件改革社會的大事談何容易。

  陳納德的祖先來自法國,母親是南方名將李將軍的後裔,因此家族多半分散在南方。

  現在國際婚姻很普遍,但在50年代一般觀念還相當保守。美國的外交人員或國防部的官員就不准與外國人結婚。

  特殊情況也得請求特許,否則只好辭職、調職。而在中國,女子和外國人結婚,假如有何意外或不幸,別人是不會同情的。

  懷著半憂半喜的心情隨著外子第一次訪問他的南方故鄉——一個只有8萬人口的小城市。我該感謝外子的好友、前任路易斯安那州州長諾爾(Noe)夫婦和他們的子女。諾爾州長退下來後做油田生意,並經營電視臺和廣播公司,他們的子女與我年齡相仿,給我很多照顧和指點,幫助我瞭解南方習俗。

  外子研究李將軍,他們兄弟而人收藏不少有關李將軍史事的書籍,也鼓勵我多讀一些美國歷史,有時晚間茶餘酒後,爐邊燈下談到美國的開國歷史、南方在內戰前的繁華、內戰後的困苦,許多「田園潦落干戈後,骨肉流離道路中」的慘況。當然有些名門的南方後裔也常常談到當年他們養了上百個黑奴的往事。

  我踏進了這個與中國文化迥異的社會,接觸到的白人多是顯貴或半顯貴,其他就是教育水準不高或根本沒有讀完小學的黑人,中國人只有一位,就是我。

  外子衣錦逐鄉,大眾捧他、讚美他,對我自然不敢輕慢,但我知道假如自己不是陳納德的妻子,他們對我是不屑一顧的。即使如此,他們對這個異國女子還是充滿了好奇,而且在我的背後一定品頭論足。

  中國人,尤其是中國女人,往往被視為次等人,被稱為弱者,或許在這種環境中成長,也養成了中畫女子有毅力與勇氣去克服、甚至戰勝一些不尋常的際遇。外子雖愛我,卻無法瞭解我心中的感受,我只好獨自計劃如何去爭取鄰居以及和我們交友的南方人的友誼。

  我決定先做三件事:

  第一,充實自己的英語能力。我有空時即朗誦英語詩文,鄰居住著一位文學教發,她比我大20多歲,是個很有修養的學者,治學又認真。我朗讀詩文發音不準確時她指正我,並要我多讀數遍,直到正確為止。她幫了我不少忙,使我至今充滿了感激。

  她喜歡借用政治家或演說家的演講稿來和我討論。她說:「政治家是說謊專家,他們的演講稿多半不是自己寫的,而是有學問的人執筆,所以可以借用。」

  我數次應邀去這小城的大學講中國問題,慢慢也應邀在許多場合講講中國文化、中國風俗和第二次大戰的經歷等等。每年該市有一天是「中國日」,紀念外子到華作戰。如今小城已有不少東方人,有了中國、韓國和越南餐館,大學裡也有了亞洲研究院。東風西漸,與我當年在該地「顧影自憐」的情況大不相同。

  近年來,中國大陸流行學習英語,廣州、上海、北京都設有英語學院。50年代大陸流行學俄語,現在的年輕人則人人手中一本英文字典,學好英語不但容易找到好工作,也可以直接和外國人談外交,談貿易。

  第二,加強瞭解美國的歷史、瞭解南方人的一些習俗。

  「入鄉隨俗」說易行難。以駕駛汽車為例,三四十年前中國的太太小姐們會開汽車的不多,當然我到美國時也不會開汽車,外子自告奮勇做老師。他是飛行員,喜歡開快車,常嫌我開得太慢。有一天,我們練車回家,他又說我開得不夠快,我一氣之下飛快駛進車房,把車頭都撞壞了。此後每天清晨我自己一人在附近練習,一星期後終於考到執照。

  州長夫人有兩名男廚,我數次下廚請益。大師傅等閒不肯傳秘方,我除了保證絕對不漏天機,每次去時還把鈔票放在信封裡作為見面禮。有一天州長夫婦到捨下做客,我做了南方炸雞和玉米煲,州長夫人對州長說:「安娜做的這兩道菜是不是比我們的阿當(他們的廚師)更可口?」

  第三,學打橋牌。假如說打高爾夫球是南方男人的交際運動,那麼打橋牌,則是女人閑下來的最佳消遣。我知道,若不會打橋牌永遠是欄外人,於是我交學費去上課。

  話扯得遠了。

  我為外子學做美國南方人,等到眾人都說我比南方更南方時,外子已經病在醫院。

  外子每天要吸三包駱駝牌香煙。他患的是肺癌,開過兩次刀,後來癌細胞蔓延到喉部,又再開刀,一年有半年躺在醫院病房中,直到64歲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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