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從家鄉到美國 | 上頁 下頁
四四


  我該南下迎接羅素了。我先到漢口、由趙大夫介紹她兩位堂兄弟趙緣生和趙雨生招待我,他們陪我參觀漢陽鐵廠、黃鶴樓等處,黃鶴樓很讓我失望,被火焚毀之後,重修成方頂西式建築。經過九江時,我短暫停留,紀錄當地的方言。經過南京時,我不須紀錄南京的方言,我在1907—1910年,曾在那裡住過三年,10月13日我看到「波謅」(Porthos)號輪船停泊在上海,料想羅素一定大駕已到。我在日記上記載羅素極像我從照片及描述中所想的模樣,惟看起來比我想像的更強壯、更高、儀態更優雅。

  由於我們在哈佛有共同朋友、所以我易於結識他。當天在上海,次日在吳淞有盛大的宴會和歡迎會。在歡迎會上,隨同羅素來的荳拉·勃拉克女士(Dora Black)也講了話。歡迎詞以及羅素和勃拉克的答詞都由我翻譯,通常是講完一段翻譯一次。我發覺客氣話極難翻,不過以後翻譯學術演講就比較容易,尤以事前我能看到講演大綱的時候為然。在上海短暫停留後,我和羅素一行經杭州、南京、長沙,然後北上去北京,沿途趣事頗多。在女子高等師範講演的時候,人們興趣濃厚,有一千五百人擠不進講堂,那個年頭並沒有有效的音響設備將講詞播放於場外。我利用這種機會演習我的方言。

  在杭州,有名的西湖便在城外,我以杭州方言翻譯羅素和勃拉克的講詞,杭州方言實際上是一種吳語,因曾為南宋(1127—1279)首都,故帶官話語彙。在我們去湖南長沙途中,在江永(S.S.Kiang Yung)船上有楊端六,他是湖南贊助人之一,我從他那裡學了一點湖南方言。10月26日晚,我翻譯了羅素的講演,講完後,一個學生走上前來問我:「你是哪縣人?」我學湖南話還不到一個星期,他以為我是湖南人,說不好官話,實際上我能說官話,而說不好湖南話。次日有幾次集會和餐會,我得有機會晤見蔡元培(以後任北京大學校長和中央研究院院長)和比我年長的同鄉吳稚暉。在湘督譚延闓請宴席上,我為譚翻譯,楊端六則為羅素翻譯。那晚月全蝕,羅素在講詞中特別提到兩位古代天文家因未敲打盆鍋和放爆竹,嚇走試圖吞下月亮的天狗,而被處決。可是楊端六隻翻譯他說的客氣話,而未翻月蝕的事!

  回到北京,活動頻繁,講學社的蔣百里在東北城(譯者按:以內城及當地習稱而言,應為東城)遂安伯胡同二號找到一所住宅,由我和羅素同住。他和勃拉克小姐住在北上房,我睡在東廂房,書房則在西廂房。在那個年頭,結婚前,青年男女見面都有悖傳統(《自由結婚》小說是1900年代印行的),而羅素先生和勃拉克小姐同宅而居竟未引起議論。校長金邦正同意將我「借與」「講學社」一年,於是我便從清華搬進城內。11月5日進步党領導人梁啟超先生來訪,那是我第一次會晤這位著名學者和大人物,在1900年,每個月我們都引頸盼望閱讀他所主編的《新民叢報》。

  羅素在北京大學講演,通常是在三院,在師範大學則在順治門(譯者按:又稱宣武門)外。第一次演講,約有一千五百人前來聽講。我在11月10日第二次講演後的日記上寫道:「我照著己意大加引申說明……以譯員的身份講,比主講人講,更有樂趣,因為譯員講後才引起聽眾反應。」在師範大學講哲學問題,講到老問題:什麼是物質(Matter)?不足掛齒(Never mind)!什麼是心意(Mind)?無關重要(It doesn't matter)!我翻譯起來頗覺困難,只能說那是一種英文文字把戲。「需要大加思考以證明沒有思考」(It required a good deal of thought to prove that there is no thought)這句話還較易翻譯。有一次勃拉克小姐在師大演講,提到未婚男人和未婚女人。中文的「婚」字,男子是「娶」,女子是「嫁」,我給翻擰了,成了「男不嫁、女不娶」。聽眾當然大笑,勃拉克莫名其妙,我只得小聲對她說:「現在沒時間解釋,以後再告訴你。」和羅素講演有關的一連串活動開始進行了。11月,蔣百里創刊《羅素月刊》,由瞿世英任編輯。不久,羅素贊助人之一的傅銅創立一個「羅素研究組」,第一次聚會是在「西方回國學生俱樂部」舉行的,有時也在其他處所。

  我既搬進城內和羅素住在一起,和我兩位女醫生朋友在森仁醫院見面的機會更多。她們常請我吃涮羊肉,或在醫院,或在附近的小館。有一次羅素在師大演講,我和楊大夫遲到了,羅素站在臺上呆看著,毫無辦法。看到我和女孩子進來,他低聲對我說:「壞人,壞人!」照那時的發展情形看,我覺得我確知我愛誰,或開始愛誰。不幸李大夫多少較為天真。我寫給她一封長信,用友好的口氣解釋我的感覺,先給韻卿(楊步偉女士別號)看——我開始這樣思量趙大夫——她說李大夫不會懂我的意思。我將信交給她,她果然不懂,我不得不直說我的意思是另有其人。不久李大夫便神經緊張不寧,不得不到湯山溫泉休養,以後我和韻卿曾同去看她。一天晚上,我打電話給韻卿問明天早上能不能看她。她說可以,她會在家的。我說我要在中央公園西山坡上見她。七點鐘她來到的時候,我已經在山頂上等了。

  「你那麼高啊,趙先生」,這是她說「早哇」的另一種方法。我走下山坡對她說:「楊大夫(我一直不敢叫她名字,除非在思想裡),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了。我很佩服你待朋友那麼好,可是我怕你可能傷害她,而對她沒有好處。我願意一切美好,不過我不能老讓她誤會。也許像我以前說的,我應該少來看你們。可是為什麼我該——」我說了半句停住不說了,和她在公園裡靜靜的走來走去,最後在「公理戰勝牌樓」停下來,她說:「對了,趙先生,你還是不要再來看我們吧。我想這樣於你最好,於我也最好。」說了她就轉身走開。

  「韻卿!」我親切地叫她,她回過頭來。

  「韻卿!」我又叫一聲,「就那麼樣算了嗎?——我是說咱們?」我怕她會回答:「咱們?怎麼叫咱們?」但是她未作聲,向我走過來。

  「韻卿」,我說,「我不能。」

  我們在公園裡走著,又回到西山坡,走過「來今雨軒」,穿過松林,走「格言亭」底下,經過「社稷壇」,到了公園門口,一直到遊人漸漸多起來,才提醒我這公園不光是屬￿「咱們」的,我們兩個都還有工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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