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冰心傳 | 上頁 下頁


  父親這滿含著熱愛,又滿含著悲憤的話語,給小冰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幾十年以後,當冰心追溯這段往事的時候,她還說:「因此,我從小,只知道熱愛童年所在地,『我們自己的煙臺』……」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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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冰心:《人民坐在羅圈椅上》

  除去帶領女兒在海邊散步之外,謝葆璋還教給小冰心如何打槍,如何騎馬,如何划船。夜晚,就指點她如何看星星,如何辨認每一個星座的位置和名字。

  他也常常帶領著小冰心到軍艦上去,把軍艦上的設備、生活方式,講述給女兒聽。每當小冰心走近軍艦的時候,它那巍峨的雄姿及雪白、清潔、整齊、光亮的外表,都使小冰心異常敬羨。

  小冰心經常見到父親的上級和好友。象上面提到過的薩鎮冰先生,民國第一任海軍部長黃鐘瑛上將,等等,他們的既嚴肅又慈愛的形象,和他們的嚴守紀律、恬淡處世的為人,都給冰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從小便把這樣的人以及她的父親,當作理想的人物來崇拜。她一心一意地想著:等到自己長大了之後,要學父親,學父親的好友和上級,做一個象他們一樣的人。

  說來讀者也許不信,但這卻是真的:我們這位文雅、安詳的女作家,童年時卻是一直男裝到十歲的——「我整天跟在父親的身邊,參加了他的種種工作與活動,得到了連一般男子都得不到的經驗。為一切方便起見,我總是男裝,常著軍服。父母叫我『阿哥』,弟弟們稱呼我『哥哥』,弄得後來我自己也忘其所以了。」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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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冰心:《我的童年》,寫於1942年3月27日。

  她在散文《夢》裡,又曾借助文中的主人公「她」,來描摹自己童年時代的生活。這個被叫做「她」的小姑娘,常常「穿著黑色帶金線的軍服,佩著一柄短短的軍刀,騎在很高大的白馬上,在海岸邊緩轡徐行。」「她」還「會打走隊的鼓,會吹召集的喇叭,知道毛瑟槍裡的機關,也會將很大的炮彈,旋進炮膛裡。」「她」的父親「常常帶她去參加那軍人娛樂的宴會,朋友們一見都誇獎說:『好英武的一個小軍人!今年幾歲了?』父親先一面答應著,臨走時才微笑說:『他是我的兒子,但也是我的女兒。』」這個「她」,無疑就是冰心自己的化身。

  小冰心對大海的熱愛,是與對她父親的熱愛緊緊地聯繫在一起的。她曾經說過:

  父親啊!
  我怎樣的愛你,
  也怎樣愛你的海!①

  1908年,當小冰心的二弟出世之後,全家又遷居到海軍學校後面的新房子裡。謝葆璋在他們所住的一間面海的屋子上面,又添置了一間樓房,登上這間樓房,眼下就是大海。

  「這大海橫亙南北,佈滿東方的天邊,天邊有幾筆淡墨畫成的海島,那就是芝罘島,島上有一座燈塔……。」②這間望海的樓房是小冰心常去的地方,「我最喜歡在風雨之夜,倚欄凝望那燈塔上的一停一射的強光,它永遠給我以無限的溫暖快慰的感覺!」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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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冰心:《繁星·一一三》
  ②冰心:《海戀》
  ③冰心:《我的童年》,寫於1979年7月4日。

  小冰心對海的愛戀已經到了癡迷的程度,以至於她非常嚮往作一個看守燈塔的人。她在苦思苦想了幾年之後,終於把心願吐露給了慈愛的父親。請看她與父親的一段對話:

  ……「爹爹!」父親抬起頭來。「我想看守燈塔去。」父親笑了一笑,說:「也好,整年整月的守著海——只是太冷寂一些。」說完仍看他的書。

  我又說:「我不怕冷寂,真的,爹爹!」

  父親放下書,說:「真的便怎樣?」

  這時我反無從說起了!我聳一聳肩,說:「看守燈塔是一種最偉大,最高尚,而又最有詩意的生活……」

  父親點頭說:「這個自然!」他往後靠著椅背,是預備長談的姿勢。這時我們都感著興味了。

  我仍舊站著。我說:「只要是一樣的為人群服務,不是獨善其身;我們固然不必避世。而因著性之相近,我們也不必避『避世!』」

  父親笑著點首。

  我接著:「避世而出家,是我所不屑做的,奈何以青年有為之身,受十方供養?」

  父親只笑著。

  我勇敢的說:「燈檯守的別名,便是『光明的使者』。他拋離田裡,犧牲了家人骨肉的團聚,一切種種世上耳目紛華的娛樂,來整年整月的對著渺茫無際的海天。除卻海上的飛鷗片帆,天上的雲湧風起,不能有新的接觸。除了駘蕩的海風,和島上崖旁轉青的小草,他不知春至。他拋卻『樂群』,只知『敬業』……」

  父親說,「和人群大陸隔絕,是怎樣的一種犧牲,這情緒,我們航海人真是透徹中道的了!」言次,他微歎。

  我連忙說:「否,這在我並不是犧牲!我晚上舉著火炬,登上天梯,我覺得有無上的倨傲與光榮。幾多好男子,輕侮別離,弄潮破浪,狎習了海上的腥風,驅使著如意的桅帆,自以為不可一世,而在狂飆濃霧,海上山立之頃,他們卻蹙眉低首,捧盤屏息,凝注著這一點高懸閃爍的光明!這一點是警覺,是慰安,是導引,然而這一點是由我燃著!」

  父親沉靜的眼光中,似乎忽忽的起了回憶。

  「晴明之日,海不揚波,我抱膝沙上,悠然看潮落星生。風雨之日,我倚窗觀濤,聽浪花怒撼崖石。我閉門讀書,以海洋為師,以星月為友,這一切都是不變與永久。」

  「三五日一來的小艇上,我不斷的得著世外的消息,和家人朋友的書函;似暫離又似永別的景況,使我們永駐在『的的如水』的情誼之中。我可讀一切的新書籍,我可寫作,在文化上,我並不曾與世界隔絕。」

  父親笑說,「燈塔生活,固然極其超脫,而你的幻想,也未免過於美麗。倘若病起來,海水拍天之間,你可怎麼辦?」

  我也笑道:「這個容易——一時慮不到這些!」

  父親道,「病只關你一身,誤了燃燈,卻是關於眾生的光明……」

  我連忙說:「所以我說這生活是偉大的!」

  父親看我一笑,笑我詞支,說:「我知道你會登梯燃燈;但倘若有大風濃霧,觸石沉舟的事,你須鳴槍,你須放艇……」我鄭重的說:「這一切,尤其是我所深愛的,為著自己,為著眾生,我都願學!」

  父親無言,久久,笑道:「你是男兒,是我的好兒子!」我走近一步,說:「假如我要得這種位置,東南沿海一帶,爹爹總可為力?」

  父親看著我說:「或者……但你為何說得這般的鄭重?」

  我肅然道:「我處心積慮已經三年了!」

  父親斂容,沉思地撫著書角,半天,說:「我無有不贊成,我無有不為力。為著去國離家,吸受海上腥風的航海者,我忍心舍遣我唯一的弱女,到島山上點起光明。但是,唯一的條件,燈檯守不要女孩子!」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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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冰心:《往事(二)·八》

  這是一段非常有趣的對話。冰心這位富於幻想的女孩子,她在小小的年紀,就會構想自己未來的生活。而且她的想法又是多麼地高尚——她要為眾生而操勞,終生當一個汪洋大海裡的燈檯守;她的想法又是多麼地勇敢,真象她的父親誇獎她的那樣,充滿了男兒的氣概。冰心後來給予讀者的印象,往往是一位十分女性化的女作家,而她在童年時代,卻是充滿了颯爽的男子氣的女孩子。一個人性格的成長,真是充滿了曲折而又複雜的心理歷程啊。

  大海,融進了冰心的生命,她的一生,都與大海不可分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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