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巴金自傳 | 上頁 下頁
七八


  上面說的這次修改是什麼時候搞的,我已經記不起了,南國出版社印的是「租型本」,紙型一定是早改好的,那麼可能是解放初期的改訂本。我又翻看一九六一年十月出版的《文集》第十卷,《月夜》還給保留著,可是關於「朋友Y」的整整一段都沒有了,代替它的是六個虛點,說明這裡有刪節。這刪節和上一次的刪改都是我自己動手做的,用意大概就是讓讀者忘記我在福建有過幾個辦教育事業的朋友,省得在每次運動中給自己添麻煩。我今天還感到內疚,因為刪節並不止一次。我編傭文集》第十卷,還刪去了《短簡》中的那篇《家》,那是一九三六年寫的一篇書信體散文,後來收在《短簡》集裡,一九三七年和四九年共印過兩版,文章裡也提到「被我們稱為耶穌的人」,我接著說:「他的病怎樣了?他用工作征服了疾病,用信仰克服了困難。我從沒有見過如此大量、如此勇敢的人。大家好好地愛惜他吧,比愛自己還多地愛這個人吧。我知道你們是能愛他的。」《短簡》以後不曾重印,編入《文集》時我刪去了這封公開信。這也就是所謂「劃清界限」吧。我只說「感到內疚」,因為我當時刪改文章確有「一場空」的感覺,我也為那些過分的讚美感到歉意。所以我重讀舊作,並不臉紅,我沒有發違心之論。不像我寫文章同胡風、同丁玲、同艾青、同雪峰「劃清界限」,或者甚至登臺宣讀,點名批判,自己弄不清是非、真假,也不管有什麼人證、物證,別人安排我發言,我就高聲叫喊。說是相信別人,其實是保全自己。只有在「反胡風」和「反右」運動中,我寫過這類不負責任的表態文章,說是「劃清界限」,難道不就是「下井投石」。我今天仍然因為這幾篇文章感到羞恥。我記得在每次運動中或上臺發言,或連夜執筆,事後總是慶倖自己又過了一關,頗為得意,現在看來不過是自欺欺人。終於到了「文革」發動,我也成為「無產階級專政死敵」,所有的箭頭都對準我這個活靶子,除了我的家人,大家都跟我「劃清界限」,一連十載,我得到了應得的懲罰,但是我能說我就還清了欠債嗎?

  二

  近兩三年我的記憶力衰退很快又很顯著。《文集》第十卷中明明有《黑土》,《黑土》中明明有《南國的夢》,我拿著書翻了兩天,只顧在《旅途隨筆》中追尋《南國的夢》。只有寫完本文的第一節,昨天我才發現在另一篇《南國的夢》裡我的確寫了不少葉非英兄的事情。說不少其實也不算多,因為我同非英就只見面幾次。用《南國的夢》作題目,我寫過兩篇短文,第一篇是一九三三年春天在廣州寫的,那時我剛剛去過泉州,在他的學校裡住了一個多星期,帶走了較深的印象,我一直在思考,我的心始終無法平靜,我又準備到廣東朋友新辦的鄉村師範去參觀,因此文章寫得短,也沒有講什麼事情。

  第二篇是一九三九年春天在上海脫稿的,我從桂林經過溫州坐船回到上海,不久在報刊上看到日本侵略軍佔領鼓浪嶼的消息,想念南國的朋友和人民,在痛苦和激動的時候我寫了像《南國的夢》那樣的「回憶」文章,敘述了我三訪泉州和幾遊鼓浪嶼的往事。我手邊沒有當時在上海刊行的文學小叢書《黑土》,不過我記得它就只印過一次,一九五九年我編傭文集》第十卷時對這篇回憶也不曾作過大的改動,我只是在文章的最後加了一個腳注。我這兒說:這篇回憶是在我十分激動的時候寫成的。我當時寫的並不是真實的人,大部分是我自己的幻想。一九四七年我在上海再見到「耶穌」,我對他的看法已經改變了。

  我最近在一篇文章裡說過這樣的話:「我也曾把希望寄託在幾位朋友的教育工作上,用幻想的眼光去看它們,或者用夢想代替現實,用金線編織的花紋去裝飾它們,結果還是一場空,我不僅騙了自己,也騙了別人。」用這幾句話來解釋以上的兩篇回憶,也很恰當。

  對。這就是那位寫信人,那位我朋友的朋友所指的「劃清界限」的文章吧。我當初加上這個「腳注」,只是為了回顧過去,解剖自己,也是為了保護自己。的確在當時表態就是檢討,就是認罪,就是坦白,「坦白」就可以得到從寬處理。

  我好像還不知道葉非英和曾在廣東辦學的陳洪有都給劃成了右派,我的朋友中作為右派受到批判的人已經不少了。據說我在一九五七年「漏了網」,五八年幾次受批判,特別是在第四季度所謂「拔白旗」運動中被姚文元一夥人揪住不放,在三個刊物裡討論了整整三個月。我內心相當緊張,看不清楚當前的形勢,從鳴放突然「轉化」為反右,仿佛給我當頭一棒,打得我頭昏眼花,渾身打戰,五八年因為一篇批評法斯特的文章我主動地寫過兩次檢查。為了慶祝建國十周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約我編輯《巴金選集》。責任編輯看了全稿,還希望我寫一篇表態的前言後記。我不想寫,卻又不能不寫。在《文藝報》上發表的《法斯特的悲劇》記憶猶新。我戰戰兢兢,仿佛大禍就要臨頭,一方面挖空心思用自責的文字保護自己,另一方面又小心翼翼不讓自己的怨氣在字裡行間流露。後記寫成,我把它寄給出版社,算是完成了任務。沒有想到不久曹禺經過上海,到我家來,看了我這篇後記的底稿,認為它「並不是心平氣和地寫出來的」,說是我有委屈,他回到北京便對荃麟同志講了。荃麟和曹禺一樣,不贊成用這後記,他們都認為「不大妥當」。他後來征得我的同意,就讓出版社取消了它,改用一篇出版說明。荃麟當時是中國作協的黨組書記,我感謝他對我的關心,不過我也有我的想法,既然寫出來了,表一表態也沒有害處。

  這些年運動一直不斷,日子不會好過,我把抽出的後記保留下來,我想會用得著它,不久我便摘出一部分作為散文《我的幼年》的腳注塞進我的《文集》第十卷。《南國的夢》的腳注中引用的幾句話也是從那篇後記中摘錄下來的。這是一九五九年的事,十九年後人民文學出版社又約我編輯《選集》,那篇難忘的後記在我享受抄家的「政治待遇」後十一年又回到我的手邊,我無意間翻出它,重讀一遍,略加刪改,就放在新的《選集》裡面。我什麼話也沒有講,我心裡卻想著一個朋友。在姚文元一夥人圍攻我的時候,他安慰過我。可是在「文革」發動以前,一九六四年底他就因所謂「中間人物論」受到了嚴厲的批判,我在全國人代會上見過他一面,是那樣瘦弱,那樣嚴肅,我希望他早日度過難關,卻想不到問題越來越多,形勢越來越壞,他居然給關進監牢,而且死在獄中。他為了說服我同意抽去後記,跟我談了一個多小時。我在新版《選集》中又採用那篇後記不僅是為了解剖自己,也是在紀念這位敬愛的亡友。我不想保全自己,也用不著編造假話。形勢改變,我不再整天戰戰慄栗地念著「臣罪當誅」,等待死亡,我又能用自己的腦筋思考了。

  因此再一次請求那位朋友的朋友的原諒,將來如果有機會重傭南國的夢》,我還想保留一九五九年加上的腳注,我也許沒有精力更深地挖自己的心,但是我覺得解剖自己還遠遠不夠徹底。我說一九四七年再看見非英,對他的看法「已經改變」,並不是在他蒙冤的時候向他投擲石塊,也沒有人逼著我發表文章跟他「劃清界限」。而且經過八年抗戰我自己也有改變。但這些改變並未減少我對非英的敬愛。只是全國解放以後,一個接一個的運動,一次接一次的學習仿佛把我放進一個大爐子烘烤,一切胡思亂想都光了,只剩下一個皮包骨的自己。我緊張,我惶恐,我只有一個念頭:要活下去。不過我並未想過不惜任何代價,我並不那樣重視生命。然而我們中國人有一種長處:生命力很強。我居然經過十年東方式的殘酷的折磨而活了下來。我也有了用苦行打動人心的經歷,我走出了地獄回到人間。我又想起了我的朋友葉非英。他為什麼不能活到現在?他在什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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