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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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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過讀了《雨》的前三章。我以後將怎樣寫下去,你還不曾知道。你說這小說的陰鬱氣過重,但這陰鬱氣也並不曾隱蔽了那貫穿我的全作品的光明的希望。我早已不去想那黑影了。事實上,我已經早把它征服了。你知道龔多塞在服毒以前曾寫下他的遺言道:「科學要征服死。」另一個詩人也說:「愛要征服死。」這句話也曾被我的《死去的太陽》的女主人公重複說過。我的愛已經把那黑影征服了。我的對於人類的愛鼓舞著我,使我有力量和一切掙扎。所以在夜深人靜時黯淡的燈光下鼓舞著我寫作的也並不是那悲苦的心情,而是愛,對於人類的愛。這愛是不會死的。事實上只要人類不滅亡,則對於人類的愛也不會消滅,那麼我的文學的生命也是不會斷絕的罷。你不必為我擔心。 信寄出以後又輪到我寄發《雨》的第五章的原稿的時候了。我便將這覆信的大意另寫在一篇短短的按語裡面附了寄去,同著第五章的《雨》一起在雜誌上發表了。 那朋友不久就離了南京,他也不曾來信談《雨》的事情。 一個月以後我繼續寫了《雨》的第六第七兩章,又過了三個星期我就一口氣從第八章寫到第十六章,這樣算是把《雨》寫完了。以後單行本付印時,在分章和內容兩方面都有了一點改動。 《雨》是《霧》的續篇,不過在量上它卻比《霧》多過一倍,故事發生的時間比《霧》遲兩年。人物多了幾個,雖然還是以愛情作主題,但比起《霧》來這小說裡的愛情的氛圍氣卻淡得多了。 我自己更愛《雨》,因為在《雨》裡面我找到了幾個朋友,這幾個人比我的實生活裡面的友人更能夠系住我的心。我的預定的計劃是寫一個粗暴的浮躁的性格。我寫活了一個吳仁民。我的描寫完全是真實的。我把那個朋友的外表的和內部的生活觀察得十分清楚,而且表現得十分忠實。他的長處和短處,他的渴望和掙扎,他的悲哀和歡樂,他的全面目都現在《雨》裡面了。雖然他自己後來讀到《雨》的單行本,曾經帶笑地發過一點怨言,因為我寫的有一部分並不是事實。但我知道他心裡是滿足的。我們不能因為吳仁民的幼稚處就否認了他的真實性,那朋友自然也不能夠。其實在現今活著做一個人,誰能夠沒有缺點?那朋友和我一樣也是充滿著缺點的。要是我們不曾消滅掉這些缺點,那麼我們就沒有理由來掩飾它們。我們應該對別人忠實,對自己也該忠實。 那朋友至今還是我的最好的友人中間的一個,我始終愛護他,但我卻不得不承認他已經不是《雨》裡面的吳仁民了。 然而他並不曾改變到《電》裡面的吳仁民的樣子。《電》裡面的吳仁民可以是他,而事實上卻決不是他。不知道是生活使他變得沉靜,還是他的熱情有了寄託,總之我最近從日本歸來在這裡和他相見時,我確實覺得他可以安安穩穩地做一位大學教授了。我想幾年以後,或者十幾年以後他有一天會回憶起過去的生活,或者還會翻閱到這一本小小的書,他會在那裡面認出一種始終不渝的友情來。那時候他也許會更瞭解我,或者還會更瞭解他自己。誰能夠為青年時代的熱情感到羞慚而後悔麼?可惜的只是這熱情不能夠保持長久。 在《雨》裡面出現了方亞丹和高志元。方亞丹可以放在後面說,因為在《電》裡面他才現出了全身。高志元在《雨》裡面卻是一個重要的人物。這是一個真實的人,但他被寫進《電》裡面時卻成了理想的人物了。不,這不能說是理想的人物,他如果處在《電》的環境裡面,他的行動不會和那個高志元兩樣。 這個朋友像是一個大孩子,他以他的單純和真誠獲得了我們大家的友愛。他有著許多缺點,但他有著更多的熱情。他的身體,就是被這熱情毀壞了的。他在中學裡讀書的時候喝酒過多,又不知道保養身體,常常喝醉了,就躺在校園內的草地上面,在一株樹下過夜,後來就得了一種病:只要天氣一變他的肚皮就會發痛,要吃八卦丹才可以暫時止住他的痛楚。我們因此叫他做「活的氣象表」,但我們這樣叫他,並沒有一點嘲笑的意思。這個綽號裡面包含了我們的友愛和關切。 我們愛他,但是我們只得眼睜睜地看見他被那永不能熄滅的熱情和那零碎的痛楚一天天地摧殘下去。我們的痛苦是很大的。用手杖抵肚皮,固然是一個可笑的景象,然而我看見他這樣做,我卻忍不住要哭了。 在《雨》裡面我真實地描寫了這個朋友的面目。我的書使我的這友人永久地活在我的眼前。單為了這個,我也得寶愛它。 《雨》的前五章這朋友是讀過的,而且寫第四章時我正和他同住在法租界某處的一個客堂裡。第六章寫成時他已經離開了上海。第八章以後因了那刊物的脫期他便沒有機會讀到,因為那時他早已回到遼遠的故鄉去了。 他動身的前兩夜來看我,我們談了好些話。我第二天早晨就要到杭州去,不能夠送他上船,但我這晚上送走了他回到自己房裡,起了種種的感想,覺得很寂寞,便寫了一封信寄給他,裡面是些勸告的話。 從杭州回來我得到了他的信,是一封長信,但是他已經在海行中的船上了。 他在信裡說: 我知道我走了以後你的生活會更加寂寞,我知道我走後我的生活也會更加寂寞。我願意我們大家都在一個地方,天天見面,然而這是不可能的。我們每個人都有我們的工作和責任……我以後也許會找到一些勇敢的朋友,然而我恐怕再找不到一個像你這樣瞭解我的人了。 他還說他願意聽從我的勸告,改掉一切壞習慣,試試來做點實際的事情。他甚至答應我以後不再喝酒,答應我沉默地埋頭工作個五年或十年。最後他說我不送他上船很好,因為他也不願意我看見他流眼淚。 他這人被好些人笑駡作傻瓜,被好些女性稱為粗野的人,他幾次徘徊在生命的涯沿上,沒有動過一點心,如今卻寫了這樣的信函。這友情給了我極大的感動。 以後他到了故鄉寄過一封短短的報告平安的信。不久又寄來他以前在東京買的兩本英文書,這是他早答應了送我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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