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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第三輯:巴黎聖母院鐘聲響起的時候〗

  【亞麗安娜·渥柏爾格】

  想不到我會在故都遇見成,更想不到會從他的口裡聽見亞麗安娜這個美麗的名字。

  三年前的冬天我從溫暖的南國回到了上海,住在閘北寶山路一個陰暗的亭子間裡。在一個陰雨的早晨,我想起了在巴黎遇見的那個波蘭女郎,一股火焰在我的心裡燃起來。我的心沒法平靜下去,我的回憶要我寫。我就寫了那篇題作《亞麗安娜》的短篇小說。

  在那篇小說裡至少有一半是真的事實。亞麗安娜就是那個波蘭女郎的名字,吳是我的一個朋友,金自然是我。那時我到巴黎不久,吳和亞麗安娜就因為所謂國際大會的事情被法國政府驅逐了。這件事情我至今還記得很清楚。

  一個星期天的晚上,我到吳的房裡去,接著亞麗安娜和她的男朋友杭可來了。據說杭可就是她的愛人。他們跟吳談了許多話,神情很緊張。從他們的談話裡,我知道那天的大會被警察解散了,警察還查看了每個到會的人的居留證。嚴厲的處罰在等著他們,這是不會久待的。我看出來他們都沒有恐懼,尤其是亞麗安娜,她在談話時候常常露了笑靨,我注意地看她,這是一個身材細小的女郎。她有一頭濃密的金絲發,兩隻藍色的大眼睛,一張紅紅的圓臉。這些都是一個普通的波蘭少女所常有的。吳告訴過我,她剛剛二十歲。

  第二天偵探到旅館裡來搜查吳的房間。後來聽說亞麗安娜的房間那天也被偵探光顧過。以後幾天就沒有什麼動靜了。

  於是一個早晨,吳突然被傳到警察廳去,領取驅逐出境的命令,繳還居留證,給人強迫著打了手印,照了像,限期三天內離開法國。許多人都得到同樣的處罰,亞麗安娜自然不是例外。

  吳從警察廳回到旅館來就忙著寫信,又忙著出去會朋友。

  亞麗安娜來了,她送來寫給吳的信。從那封信裡我們知道她要回到波蘭去。波蘭雖是她的故鄉,然而她是一個被通緝的人。她要是在波蘭給人捉住,至少得關上好幾年。我們不願意她回去,但是又沒法阻止她。吳自己的悲哀也是很大的。他寫給好些法國朋友的告別信上都說:「我要離開法國了,我愛這個地方,而且我永遠愛它。」我的悲哀也很大,失掉了這些朋友,我在巴黎的生活就更寂寞了。

  吳讀了亞麗安娜的信,默默地坐在桌子旁邊,用他那憂鬱的眼光看我。他感到寂寞的時候,他常常是這樣的,我知道。第二天下午吳就約我去給亞麗安娜送行。在第六區的一家旅館裡,我們找著了她。除了亞麗安娜外我們還看見兩個年輕的女人。這一次會見的情形,倒有點像我在小說《亞麗安娜》中所描寫的,但是小說裡只有一部分是真的事實。小說裡提到我們把亞麗安娜送到火車站。事實上,我們送她到一個朋友住的旅館,就跟她分別了。

  分別的時候,吳把手裡的小皮箱交還給亞麗安娜,我也把手裡提的遞還給她。我們緊緊地握了手,三個人望著,大家微微一笑,不說aurevoir,卻說了adieu。那時候我的心情是沒有文字、沒有語言可以形容出來的。我覺得熱情在我的身體裡滿溢,要奔放出來,要把我的全身脹破。

  我和吳癡癡地立在人行道上,望著亞麗安娜的背影在旅館的大門裡消失了。

  「金,我們到賽納河邊走走罷,」吳忽然用留戀的聲調說,「巴黎是很可愛的,可是我後天就不得不走了。」

  我能夠拿什麼話來安慰吳呢?我並不像吳那樣愛巴黎,然而我覺得我也很瞭解吳的心情。我不能不回答他。我就說:「不要緊,法國政府會收回命令的。不然你到了比國還可以偷偷地回來。」因為這時候巴黎幾個進步的律師正在向警察廳交涉,要求延長執行驅逐令的期限。

  「三個西班牙革命黨人在巴黎監獄裡絕食,已經過了一個星期了,還沒有人理他們。你想我們的事情有希望嗎?」吳大聲說,聲音裡充滿了悲憤。

  是的,三個西班牙革命黨人的事情,這時候正激動著全巴黎的良心。他們沒有什麼罪名,不過是西班牙國王亞爾豐瑣的仇敵,亞爾豐瑣到巴黎來,他們就給法國警察逮捕了,他們的兩百多個同鄉就被驅逐出境,說是為了保障西班牙國王的安全。但是亞爾豐瑣回國以後,忽然從阿根廷送來了公文,說他們在那裡犯了普通的刑事罪,要求法國政府引渡他們。為了反抗這種法律的謀害,他們就在獄中實行同盟絕食。這件事情就跟轟動全世界的沙柯、樊宰底的事件一樣。剛剛在幾天前,美國的紳士們最後一次判決了沙、樊兩人的死刑,準備結束那六年來的激烈的鬥爭。

  整個的西方世界似乎都沉淪在反動的深淵裡了,到處充滿著壓迫、苦惱、流血,我們就看不見一線光明(自然光明是有的)。我們的年輕的心被寂寞、被離別的情緒所苦惱著。

  賽納河畔的情形跟平日沒有兩樣,長排的舊書攤,擾攘的行人,聖母院的鐘樓……可是這些都跟我沒有關係了。我所看見的只是我的心,我所聽見的也只是我的心。

  「我們到聖母院裡面去看看。我在巴黎住了這幾年,還沒有到鐘樓頂上去過,」吳的交織著留戀和悲哀的聲音,又在我的耳邊響起來了。

  我抬起頭來,才注意到兩塊墓碑似的聖母院的鐘樓,我們正迎著它們走。那兩個鐘樓,我知道,雨果的小說裡的教士就是從鐘上面跌落到街心來的。聖母院,我還記得,在一本關於巴黎公社的著作(大概是愛利·邵可侶的日記罷)裡說過當時有人在聖母院裡面發現了幾百具因姦情被殺害的貞女的屍體。而且我在拉丁區的旅館裡,還整天整夜地聽見從那裡送出來的鐘聲。

  「好罷,」我這樣應著,就跟著吳走到那裡去了。我們進了大門,從下面沿著階梯一直走到最高的鐘樓頂上,我沒有說一句話。

  「看,巴黎是這樣美麗的。」吳站在石欄杆前面,望著下面整齊的、模型似的街道說。

  他這時候的心情,我想我是能夠瞭解的。我也把眼睛望下面:這裡是賽納河,一道一道的橋橫架在河上,河裡有船經過,煙囪不斷地一伸一曲;那裡是聖米雪爾大街,車輛和行人就像玩偶似地在那裡移動。我的眼睛好像在看一幅圖畫。

  但是畫面上四處都擺了那張同樣的少女的面孔,一頭金髮給那張面孔鑲了金邊。那個波蘭女郎的面影又佔據了我的腦子。

  接著我又想到那過去的、現在的和未來的艱苦的鬥爭,和我們已經付出了的代價。我忽然流下了眼淚來。

  這並不是悲哀的眼淚,就在那時候我也不是絕望的。我想到過去的鬥爭和犧牲,只有感激。我願意把我自己無條件地貢獻給自由的祭壇。我心裡的犧牲的火給那個波蘭女郎點燃了。

  這一天終於過去了。亞麗安娜沒有走,吳也沒有走。法國政府並未撤消驅逐的命令,不過將期限延長了一些時候。起初是一月,以後又是一月,這其間杭可先回到了波蘭,亞麗安娜搬到巴黎郊外霞微爾去住了一些時候,和吳發生了像我在小說裡所描寫的愛情。但是不久她就離開了巴黎,那時我已經在哀斯納省了。再過兩三個月,吳也就動身回國。等我再到巴黎的時候,亞麗安娜的名字已經沒有人提起了。

  那個可敬愛的波蘭女革命家就像流星似地飛下天際不見了。後來我回到中國,見到吳,連吳也不知道她的消息。

  那還是一九二七年的事情。誰知六年後的今天,亞麗安娜的名字在我的記憶裡已經模糊了的時候,成卻無端地提起她來,而且從他的口裡我又知道了下面的事實,也就是我所想知而未知的她的身世。

  「我還為她寫了一首詩。那時她正患肺病躺在蒙伯裡城的醫院裡。」成用一種充滿懷念的聲音開始了他的敘述。我們正在一條大街的人行道上走著。

  他的話像一陣狂風吹起了我心裡的波濤。那激動,那驚訝,我找不出話來形容。

  亞麗安娜有了下落,這是一個好消息。但是像她那樣活潑的少女會患肺病,我不相信。

  「她讀了我的詩,就寫了一封很長的回信——」「這封信在什麼地方?可以給我看嗎?」我聽見說有這樣的信,就忍不住打斷了成的話。

  「我留在巴黎了,那是一封很動人的信,」成歎息地說。我的喜悅又被他的話趕走了。

  「她的身世你知道嗎?」成忽然改換語調問道。

  「我不知道,」這幾年來我想知道她的身世,卻沒有人能夠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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