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巴金自傳 | 上頁 下頁 |
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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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時期我和三哥每晚上都要叫薑福陪著到可園去看京戲。我們接連看了兩三個月,因為父親是那戲園的股東,被送了一厚本的戲票,而父親自己又沒有多的時間常常去看戲。 那時候我們只愛看武打戲,回來在家裡也學著翻筋斗,翻杠杆。 父親對於京戲大概有特殊的嗜好,在那些時候一個戲園裡要添演京戲聘請京班名角,總是由他發起。凡是由上海到成都來的京班角色,在登臺以前總要先在我們家裡的客廳中清唱幾句,自然是父親請他們吃飯。我們好幾個弟兄就躲在花園裡偷看。我們不過是為了滿足好奇的緣故。 有一次父親請新到的八九個京班名角在客廳裡吃飯。飯後大家正在花園裡遊玩,那個唱老旦的寶幼亭(我們先聽過了他的唱片)忽然發起狂來,跪倒在地上賭咒般說了許多話。 眾人拉他,他不肯走,把父親急得沒有辦法,我們在旁邊覺得好笑。我和這些戲子都很熟習,有時我還跟著父親到後臺裡去看他們化裝。 一個唱青衣的小孩子名叫張文芳,年紀不過十四、五歲,當時在成都也受人歡迎。他的哥哥本來也唱青衣,如今倒了嗓不再登臺了,就管束著他,靠著他過活。他也到我們家裡來過一次。他簡直是一個小孩子,並沒有一點女人氣。然而在戲裡他卻改換了面目做著種種的薄命女人。我看慣了他演的那些悲劇,一點也不喜歡。但是有一次離新年不遠,我跟著父親到了他們的地方(大概就是在戲園裡面),看見他穿著一身短打,手裡拿了一把木頭的關刀寂寞地揮舞著,我不覺望著他笑了。我和他玩了好一會兒,問答了一些事情,直到父親來帶我回家的時候。我想,他的生活一定是很寂寞的罷。 然而說句公平的話,父親對待戲子的態度是很真實的,他把他們當作朋友,所以能夠得到他們的信任。他並沒有和旦角有過特別的來往。 三叔卻喜歡一個川班的小旦,這人叫做李鳳卿。祖父也喜歡他。有一次祖父帶我去看戲,當李鳳卿包了頭穿著粉紅衫子出臺時,祖父曾經帶笑地問我認不認識這個人。 李鳳卿時常來找三叔。他也常常和我談話。他是一個非常親切的人,會寫一手絹秀的字。他雖然穿著男人的衣服,但舉動和言語都和女人相像,有時候手上臉上還留著脂粉。這是川班旦角和京班旦角不同的地方。 有一次三叔把他弄到我們客廳裡來化裝照相,我就看見他那裡包頭,擦粉,踩蹺,他先裝扮成一個執長矛的古代的女將,後來就改扮做一個旗裝貴婦。這兩張照片後來都掛在三叔房裡,三叔還親筆題了幾首詩在上面。 這個李鳳卿的境遇是很悲慘的。後來在祖父死後不多久他也病死了,剩下一個妻子,連埋葬費也沒有。還是三叔去照料他安埋了的。 三叔做了一副挽聯吊他,裡面有「……也當忍須臾,待儂一訣」的話。 二叔也做過一副挽聯,後來他偶爾和教讀先生談起這事情,那個六十歲的曹先生不覺驚訝地問道:「××先生竟然也好此道?他不愧是一個風雅士。」 這××先生是指三叔。三叔在南充做知縣的時候,曹先生是那縣的教官。他到我們家裡來教書還是由三叔的介紹。李鳳卿和三叔認識也就是在南充。 所見風雅士三個字,就和平時聽見曹先生說的「滿清三百年來深仁厚澤浹淪肌髓」的話一樣,我覺得非常肉麻。 二叔對曹先生談起李鳳卿的生平。他本是一個小康人家的子弟。十三四歲時給仇人搶了去,因為他家裡不肯出錢贖取,他就被人壞了身子賣到戲班裡去,做了旦角。 五叔後來也玩過川班的旦角。他還替他們編過劇本。 我素來就不高興看川戲,後來連京戲也不高興看了。 我們組織一個新劇團,在後堂屋後面竹林裡演新劇。竹林前面有一塊空地,就做了我們的舞臺。我們用複寫紙印了許多張戲票送人,拉別人來看我們的表演。 我們的劇本是自己胡亂編的,裡面沒有一個女角。重要演員是六叔,二哥(二叔的兒子),三哥和香表哥,我和五弟(也是二叔的兒子)兩個只做配角,或者在戲演完以後做點翻杠杆的表演。看客多半是女的,就是姐姐,堂姐,表姐們。我們用種種方法強迫她們來看,而且一定要戲演完才許她們走。 父親也被我們拉來了。他居然坐在那裡看完了我們演的戲。他又給我們編了一個叫做《知事現形記》的劇本。當二哥和三哥扮著戲裡面的兩個主角在那裡表演得有聲有色的時候,他不覺也哈哈笑起來。 在公館裡我有著兩個環境,我一部分時間和所謂「上人」在一起生活,另一部分時間又和所謂「下人」在一起生活。 我常常愛管閒事,我常常在門房,馬房,廚房裡面和僕人馬夫一起玩,向他們訊問種種的事情。因此他們都叫我做「稽查」。 有時候轎夫們在馬房裡煮飯,我就替他們燒火,把一些柴和枯葉送進那個木灶裡去。他們打紙牌時,我也在旁邊看,常常給那個每賭必輸的老唐幫忙。有時候他們也誠摯地對我訴說他們的痛苦,或者坦白地批評主人們的好壞。他們對我沒有一點隱瞞。他們把我當作一個同情他們的小朋友。當我需要他們幫助的時候,他們也沒有一點兒吝惜。 我生活在僕人轎夫的中間,我看見他們怎樣懷著原始的正義的信仰過那受苦的生活,我知道他們的歡樂和痛苦,我看見他們怎樣和貧苦掙扎而屈服而死亡。六十歲的老書僮趙升病死在門房裡。抽大煙的僕人周貴偷了祖父的字畫被趕出去淪落做了乞丐,死在街頭。一個老轎夫出去在斜對面一個親戚的公館裡做了看門人,不知道怎樣竟用一根褲帶縊死在大門裡面。這一類的悲劇以及那些生存著的「下人」的沉重的生活負擔,如果我一一敘述出來,一定會使最溫和的人也起了憤怒的激情。 常在污穢寒冷的馬房裡聽著那些瘦弱的老轎夫在煙燈旁邊敘述他們的痛苦的經歷;或者在門房裡黯淡的燈光旁邊聽著僕人發出絕望的歎息的時候,我眼裡含著淚珠,心裡起了火一般的反抗的思想。我宣誓要做一個站在他們這一邊幫助他們的人。 我和他們的友誼一直繼續著到我離開成都的時候。不過自從我進了外國語專門學校以後我就很少有時間在門房和馬房裡面玩了。接著我又參加了社會運動。 廚房裡很早就不進去了。因為我不高興看謝廚子和女傭們調情(他後來就和祖父的一個女傭結了婚,那女人原是一個寡婦),而且謝廚子仗著祖父喜歡他,常常拿出威勢欺淩別人,也很使我不高興他,雖然我從前和他很好,常常看他做菜做點心。 我愈是多和「下人」在一起,愈是討厭「上人」中間實行的種種虛偽的禮儀和應酬。常常家裡有女客來要我去吃飯,我就在門房裡躲起來。有兩次在除夕裡全家的人在堂屋裡敬神,我卻躲在污穢寒冷的馬房裡轎夫的破床上。那裡沒有人,沒有燈,外面有許多人在叫我,我不應。我默默地聽著爆竹聲響了又止了,再過一會我才跑出來回到自己的房間去。這時候我的膽量已經變大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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