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北大之父蔡元培 | 上頁 下頁
一四〇


  「就在昨天清晨,佔領南京的數股國民革命軍有計劃地襲擊了英、美和日本的領事館。打傷了英國領事,並襲擊和搶掠了全城的外國僑民。殺死兩名英國人,一名美國人,一名法國人,一名意大利神甫和一名日本海員。下午三時,兩艘外國軍艦以掩護僑民撤退為名,猛烈地轟擊了南京城,已造成數千人傷亡。據查這起惡性排外事件,又是混進北伐軍的共產黨政治委員和下級軍官煽動起來的。共產黨實在太可鄙了,如果再姑息養奸,國民革命將中途夭折,先總理將死不瞑目啊!」

  李石曾說著說著竟涕淚俱下地痛哭起來,他那種耿耿不平的焦慮之情感動了在場的每一個人。出門回家時,蔡元培感歎地對馬敘倫和蔣夢麟說:

  「分開也好,既然國共兩黨的宗旨和目標完全不同,遲分還不如早分。唉!仲甫在哪裡呢?守常在哪裡?我真想知道他們究竟在想什麼啊!……」

  蔣夢麟卻異常擔憂地仰面長歎:「一場災難即將來臨,我已聞到了血腥味!」

  兩天后,蔣介石從南京抵達楓林橋總部行營。汪精衛將於4月1日從莫斯科回國,他必須為這場決定他命運的談判備足籌碼,提前做好準備。他匆匆地將軍權託付給白崇禧以後,就關起門和張靜江密謀起來。他非常讚賞和感謝這位盟兄在「清黨」問題上的政治策略,第二天就將蔡元培等元老和蔣夢麟、馬敘倫請來行營長談,還客氣地留他們住了幾天。

  他和蔡元培不熟,吳稚暉殷勤地在一旁穿針引線。那天的談話他對蔣介石留下了很好的印象,這位躊躇滿志的總司令表現得非常謙和有禮,以軍人的威儀身板筆挺地和他長談了幾小時。蔣介石一再強調,「清黨」是迫不得已,鮑羅廷來華的目的,就是要把中國納入「第三國際」的版圖。他們已在蒙古扶植起一個親蘇的政權,你看吧,下一步就會鼓動他們獨立。鮑羅廷還控制了武漢政府,正在策劃從軍事上消滅我和黨內異己。

  蔡元培也一再聲明,他不懂政治,只會辦教育。但為了完成國民革命,他可以同意「清黨」。但是他反復告誡對方,他理解的「清黨」,就是把共產黨請出黨外,而不是像楊虎等人說的隨便捕人,更不允許隨便殺人。就是個別人有罪,也要通過法律程序才能定罪。

  蔣介石顯然有點不悅,驚詫地打量起這位知識界的泰斗,怏怏地說:

  「蔡先生真是位仁慈的聖賢,下一步兄弟還真想請您幫忙,主長全國的教育呢2」

  蔡元培果然頂真地扶了一下眼鏡,緩緩地說:「這件事,我和夢麟先生私下談起過。如讓我們辦教育,我想把教育部改成大學院,在中國推行法國的大學區制度,真正讓教育學術化,讓教育獨立於任何政黨之外!」

  蔣介石終於失去了耐心,他還有許多大事需要部署,便找了個藉口,告辭而去了。

  蔡元培就這樣走上了歷史的歧路。他先後以党國元老的身份,參加了國民黨中央監察委員會的幾次會議,舉手通過了吳稚暉提出的「清黨」議案。又與張靜江、吳稚暉、李石曾、鄧澤如等聯名發出「護黨救國」的通電,為蔣介石發動「四·一二」政變,提供了一根有力的政治拐杖。他確實在歧途上走得太遠了,幾天後,在國民政府遷都南京的盛大慶典上,他還神色莊嚴地代表國民黨中央黨部,向中央政治會議主席胡漢民授印。記得那天閱兵典禮後他又發表了演說,老先生好像真的動了點怒氣,他情緒激昂地說:

  「我們國民政府建都南京,完全是為了救國,為了救黨。要知道總理手創的三民主義,與南京的關係極大。現在武昌方面是冒充國民黨的三民主義,假借三民主義的招牌來實現共產主義,他們的發號施令都是受俄國人指揮的。要知道中國的病,好像一個患虛弱症的人,要用補藥才能救治。而俄國的鮑羅廷卻拼命用大黃去泄他,試問這樣一個虛弱的人,經得起再瀉嗎?現在我們的責任更大了,一方面要打倒遊蕩的北京偽政府,一方面還要掃蕩操縱的武漢偽政府,然後三民主義的精神才會發揚光大啊!」

  同在主席臺就座的張靜江,詭譎地瞟了眼吳稚暉,有點得意地說:

  「老先生終於為我所用了,這次還很榮幸地和你一起,被漢方黨內警告三個月哩!」

  吳稚暉卻不無擔憂地說:「他恐怕很快會在越來越濃的血腥氣中猶豫、徘徊,最後離我們而去。」

  4月12日這天蔡元培起床很晚,下午會晤了一位朋友,談的很久,第二天他就去了南京。雖然他沒有親眼目睹上海的那幕慘案,但一路卻從報紙上看到了這場民國史上最殘暴的殺戮。看到了南京、杭州大批橫屍街頭的赤色分子。到處都是搜捕的警笛,到處都是鎮壓的槍聲。他開始疑惑了,難道這就是他期盼的「清黨」?難道這就是他用生命和尊嚴維護的党國?而李平原之死卻使他一下子清醒過來,那天他剛回到上海,馬敘倫就趕來報信,說李平原已隨黃埔軍校訓育主任蕭楚女一齊被捕。他的公開身份是罷工會執行委員,李濟琛已將他列入共党分子押入死牢。蔡元培驚得面無人色,當場給李去電,要他「刀下留人!」又急忙趕去找張靜江,求他立即向蔣介石說情。待聽完張靜江和蔣的電話,他才不安地回去,可是沒幾天,他就看見了李平原血淋淋的人頭,高懸于廣州城頭的大幅照片。他還沒看完報紙,就兩眼一黑地昏厥過去。醒來時,見身懷六甲的周養浩也在低聲飲泣。眼前總是拂不散歸國海輪上那雙明亮的眼睛,那張幽默而喜歡思辨的可愛笑臉。李平原是從他身邊踏上救國之路的,如果連這樣的熱血青年都無法容忍,這個社會還有什麼希望呢?他終於像頭憤怒的老獅子,四處奔走呼號。他開始頻繁地給軍政要員寫信,要他們「救救青年,不准殺人!」

  他是在杭州得知李大釗遇難的,那天西湖的桃花在彌天風雨中分外憔停、馬敘倫見蔡先生神情憂鬱,便約了蔣夢麟一起同游煙霞洞,還在寺裡備了一桌素席。他就是在吃飯時看到了那份《晨報》,頓時哀情大慟,眼淚又沿著雙頰嘩嘩地滴入湯碗內。

  他語音哽咽地一遍遍詢問兩位老友:「你們說,我們現在的所作所為,跟張作霖有何兩樣?張作霖是反動軍閥,我們……又是……什麼呢?」

  三位回不了北大的名流,悲愴地斟滿一杯水酒,向著北方遙祭亡友的冤魂上路。蒼天為之動容,灑下一天濁雨。

  5

  歲月又匆匆地流逝了一年。

  一年後一個秋天的中午,蔡元培又回到了南京,來到了景色宜人的棲霞山下,出席大學院同人為他舉行的送別宴會。就在兩個月前,這位個性耿直的大學者,匆匆寫完《追懷不嗜殺人的總理》一文,就毅然遞交了辭去大學院院長及代理司法部長的呈文。惟一保留了中央研究院院長的身份,悄然赴上海定居。今天,當他乘坐的汽車,在新任院長蔣夢麟、副院長楊杏佛陪同下,出現在芳草茵茵的山下時,在場的六十多位同人,都激動地擁上前鼓掌歡迎。呵!蔡先生明顯老了,步出車門時手腳是那樣遲緩而羸弱。當他望著這些昔日情如手足的部下和門生時,眼角又突然潮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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