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北大之父蔡元培 | 上頁 下頁
六二


  緊接著,本子上又出現了羅家倫、顧頡剛、俞平伯、康白情、毛子水、範文瀾等一大串響噹噹的名字。

  他們好像不是來看報的,而是找這清靜之地商量《新潮》的辦刊宗旨和創刊號的稿件。他們圍坐在長桌兩邊,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毛澤東側耳靜聽,羡慕地注視著每個人的表情和發言。還是傅斯年果斷,三言兩語就把要點講清楚了:

  「蔡先生已為我們書寫了刊名,並批准每月撥二千元作辦刊經費。我考慮了很久,覺得該雜誌的宗旨應該有三點。一是批評的精神,二是科學的主義,三是革新的文詞。不知諸位意見如何?」

  青年人個性都很強,一下子又提出了許多建議。毛澤東頓時來了興趣,他想起今年四月創辦新民學會時,他提出的宗旨是「革新學術,砥礪品行,改良人心風俗。」見都是同齡人,便大膽地站起來開始了插話。

  沒想到他還沒說完一句話,傅斯年就惱怒地問羅家倫:

  「這人是誰?說一口難聽的湖南土話。」

  羅家倫不屑地回轉身,教訓起毛澤東來;

  「記住!你的工作就是管好登記本,沒看到我們正在談正事嗎?少來打岔!」

  最可鄙的還是那位毛子水,冷冷地刺來一句,令毛澤東猶如萬箭穿心,面色頓時蒼白起來。

  「哼!也不看看自己身份,這裡輪得上你說話嗎?」

  毛澤東是何等自尊之人,在湖南一師時他是公認的學生王,從來沒受過這種侮辱。他那有力的手掌終於慍怒地折斷了那支鉛筆,「啪!」地摔門而去。

  範文瀾因經常來圖書館,與毛澤東較熟,慌忙趕出來一把拉住了他,好言勸慰道:

  「他們都是我的好朋友,青年人容易衝動,千萬不可當真呀!」

  毛澤東憤憤然一甩手說:「我總算領教了『新潮社』老爺們的民主和平等,記住,我這一輩子都發誓不改湖南腔!」

  因下班時間未到,他只好在門口來回徘徊。當裡面散會時,出來的每一個人都討好地向這位倔強的工友點頭致歉。傅斯年畢竟是傅斯年,經範文瀾一提醒,他大度地握住毛澤東的手,搖了搖說:

  「這件事就讓它過去吧,唉!我們實在太忙了。聽說你在《新青年》還發過文章呢?咱們今後抽空再聊吧!」

  毛澤東和蔡和森此時已搬出楊家大院,與湖南學生租了景山東街三眼井吉安東夾道的一座簡陋小院。由於八個人擠在一起睡覺,隆然高炕,大被同眠,每人只能占一塊方磚寬的地方,常擠得筋骨發酸。夜裡有事起來,還要輕聲招呼左右的人。那天他回去一說,眾人都很氣憤。覺得就連堂堂的北大,都如此等級森嚴,更何況其他學校呢?

  在這個秋涼如水的月夜,毛澤東卻失眠了。他抽著煙來到院子裡,見房東大嫂的東房還亮著燈。這是一位很靦腆的中年婦女,發現湖南人不會做麵食,常鬧笑話,就動手教他們做飯。他是個特別敏感的人,又想起了一件不算愉快的小事。

  毛澤東在讀書時就對哲學發生了興趣,聽說胡適以《中國哲學史大綱》講義編了本專著,還請蔡元培寫了評價很高的序文,準備交商務印書館出版。記得一個週末的下午,哲學系研究所搞了一個小型的學術講座,請胡適談談此書的與眾不同之處,毛澤東也欣然趕去旁聽。這次講座辦得很活躍,由留校的第一批研究生馮友蘭主持。

  馮友蘭相貌堂堂,有點正人君子的味道。他的發言令毛澤東大開眼界,從心底裡佩服胡適治史的那種革新精神。

  馮友蘭說話時胡適就坐在旁邊,左手托著下巴,面露得意之態。

  「胡先生以前的哲學家們,無論有沒有新的哲學思想,著書時基本上都是用注釋古代經典的形式表達的。所以都把經典的原文作為正文,用大字頂格寫下來。而胡先生的這部書,卻把自己的話作為正文,用大字頂格寫下來,而把引用古人的話,用小字低一格寫下來。這表明,封建時代的著作,是以古人為主。而胡先生的著作,是以自己為主。這也是胡先生的革新精神在史學中的自然流露。還有另一個特點,就是全書全用白話,並採用新式的句讀符號和標點符號。這在我國學術史上,應該說是一個創舉。守舊的人以為,提倡白話者,大約都是不會讀古書寫文言文的人。不料提倡白話的胡先生竟能讀古書,而且瞭解古書的眼光,絕不讓於清代的乾嘉學者。這無疑是對守舊派國故家們的一種示威,也更增加了白話文運動的聲勢。」

  胡適見好話都被這位學生說完了,就換了個話題談起實證主義,還透露了杜威明年要訪華的消息。最後,留出時間讓大家提問題。毛澤東就舉起手提了個問題,好像是問杜威的實證主義與他這部書的關係。也許又是聽不懂他的鄉下話,也許因為自己是個沒有註冊的旁聽生,反正胡適飛快地問清了他的身份後,就又管自己滔滔不絕地演講下去。臨別時,他熱情地一一與人握手,包括自己,卻一句不提剛才的事。

  毛澤東悵然長歎了一聲,悟清了一個道理。夜空中,他把目光投向了蒼茫大地,自言自語地說:

  「看來中國的所謂名流學者,一旦成為權威就以救世主自居。對待下等人,就會拿出地主對待佃農的腔調。唉!翻開幾千年的史書,居然沒有一本書是為我們的農民寫的。可是這幫貴族老爺們恰恰忘了,世界上什麼問題最大,吃飯問題最大。中國是個農業國家啊!我今後一定要為農民寫一部拯救他們出苦海的大書!」

  果然,他在半年後返回湖南創辦了《湘江評論》,豪邁地站在勞苦大眾的立場上,發出了史詩般的宣言:

  「天下者我們的天下,國家者我們的國家,社會者我們的社會。我們不說,誰說?我們不幹,誰幹?」

  如果追溯起這種狂飆突進的激憤情緒,可能與他在北大的最初遭遇有關。誰都知道,在他今後漫長的政治生涯中,從來就沒有對那些獨立的自由派知識階層,有過絲毫的好感和同情。

  10

  一個巨大的喜訊,掠過茫茫大洋,震驚了世界:

  「德國戰敗了!協約國勝利了!」

  第一次世界大戰終於結束的消息,令千瘡百孔的中國舒緩出一口長氣。知識界和老百姓歡欣鼓舞,各派政治勢力,各種黨派,包括東交民巷裡的各國使團,又開始了緊張的盤算和新一輪的交易。

  教育界首先激動起來。11月14日,經北京政府教育部批准,一個叫歐戰協濟會的組織發起了聲勢浩大的集會遊行。北京城裡六十餘所大、中、小學校的三萬名學生,在高奏的軍樂隊開道下,歡呼著穿過大街湧向東交民巷。各國公使和友邦人士都站在使館前鼓掌歡迎,對中國民眾的愛國熱情真是感歎不已。最後,遊行隊伍齊集在天安門廣場,推選蔡元培擔任大會主席,主持演講會。美國、英國和法國公使,都發表了熱情洋溢的演說。

  那天他回家很晚了,雖兩腿發酸,卻興奮得面頰發燙,兩眼放光。黃仲玉正等著他吃飯,見菜涼了,又去熱了一下,還為他燙來一壺醇香的紹酒。

  蔡元培先和她痛飲了一杯,高興地說:

  「哈!公理總算戰勝了強權。這次協約國的勝利,證明了我早年提倡的『互助論』,是代表人類大同理想的。為了慶賀勝利,我已決定北大於明後兩日在天安門舉行群眾演講大會。哎!仲玉,你能否為我挑一件像樣的衣服。我和仲甫、守常、胡適,還有馬寅初、陶孟和等人都要登臺亮相呢!」

  黃仲玉苦笑著歎了一聲,放下筷子,去屋裡取出一張記帳單,臉色為難地遞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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