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北大之父蔡元培 | 上頁 下頁
五八


  杜伯斯古憑著一位法國記者的敏感,對這位當年維新運動的思想領袖已失去了信心。見他為了聊娛晚景。又在杭州納劉莊榜人女阿翠為第七房姨太太。這對老夫少妻常泛舟湖上,老人又趁興為「三潭印月」書寫了一百七十餘字的長聯,懸於乾隆禦碑兩側。他那一套曾揚言要懸於國門的「虛君共和論」,也終於湮沒在西湖的煙波皓月中了。這聯倒也寫得不錯,精明的法國人還特意請他書寫了一幅帶回去收藏,也算不虛此行了。

  島中有島,湖外有湖,通以九折畫橋,覽沿湖老柳,十頃荷花,食藥菜香,如此園林,四洲遊遍未嘗見;
  霸業鎖煙,禪心止水,閱盡千年陳跡,當朝暉暮靄,春煦秋陰,山青水綠,坐忘人世,萬方同慨更何之。

  這位好動的法國人又於春天跑去了廣州,拜訪了已是中華民國軍政府海陸空大元帥的孫中山。還有那位他的秘書長章太炎。孫中山是去年七月針對段祺瑞假借張勳之手解散國會,取消《臨時約法》的醜行,憤而南下打出「擁護約法,恢復國會」旗幟的。

  緊接著,北洋政府海軍總長程壁光第一個響應南下護法的口號,又率領七艘軍艦抵達廣州。孫中山先後在去年八月,召集逗留天津、上海等地的一百五十多位國會議員來粵重開國會。因到會者尚不足法定人數,決定採用國會非常會議的名稱。就是在這次會議上,決定了成立中華民國軍政府,代行中央政府職權。還選舉孫中山和唐繼堯、陸榮廷分別為大元帥和元帥。

  杜伯斯古對孫中山的共和之夢和正在寫作的《建國方略》很感興趣。曾經抽空聽他長談了一夜的「孫文學說」,覺得這才是一位有建國理想的偉大領袖。可惜他缺少一支黨軍,奔波一世,也不得不去遊說有武力的西南各軍閥來和段祺瑞抗衡。

  而章太炎這位國學大師,正沉湎於為「護法」和「討逆北洋」而四處奔波。「護法」運動一開始就有個致命弱點,非常國會為爭取西南兩大軍事首領唐繼堯和陸榮廷的支持,特地在大元帥下設兩位元帥。但兩位首領似乎各有所謀,都不肯就職,弄得孫中山很沒有面子。還是太炎先生顧全大局,親自提議由他做孫先生的總代表,先繞道越南一路風塵前去昆明做說客。費盡了口舌,總算讓唐繼堯勉強接受了元帥之職和印信。但這位一心要做西南王的元帥,只對逐鹿四川有興趣,對北伐並無誠意。所以到了今年五月,護法軍政府又改為六總裁合議制,由岑春煊擔任了主席。孫中山此時已悲憤返回上海,深居簡出,發憤著書。而章太炎也終於心灰意冷,發出了「無論西南還是北方者,皆一丘之貉而已」的哀歎。聽說這位國粹派領袖已于近日在四川峨嵋受戒,心灰意冷地宣稱不再與聞世事,並動身離川東歸了。

  法國人對親日的段內閣本來就沒有好感。這位《巴黎時報》主筆一回北京,就去採訪了已經下臺又勞而無功的前財政總長梁啟超。他退隱書齋後,正摒棄百事,潛心著述。自去年冬月至今年春天,在碑刻金石之學上傾注了大量精力,寫下了不少書跋。入夏以來,又夜以繼日地焚膏代晷,以每天著書兩千言以上的速度,全力從事中國通史的寫作。

  他在接受採訪時曾表示此生已絕意政治,並無限惆悵地回憶起從政半年的苦惱。

  梁啟超自去年七月出任段內閣財政總長後,在他的極力主張下,段祺瑞政府終於發表了對德、奧宣戰的佈告。宣稱自去年8月14日上午十時起,與德、奧處於交戰地位。所有以前兩國訂立之條約,一律按國際公法及慣例作廢。這份宣戰公告出自梁啟超的手筆,儘管他今天非常苦惱地說,自己當時的宣戰初衷已被段祺瑞和社會輿論扭曲得面目全非。但現在看來,他的一片苦心並非毫無回報。由於中國的正式宣戰,終於成了協約國的成員。為了支持中國參戰,協約國明確決定,將中國按條約規定應償付的庚子賠款暫緩五年支付(俄國允許付三分之一)。這就意味著中國在五年內可以減少一千三百萬銀元的支出。

  對於上任伊始,急於改革財政的梁啟超來說,這無疑是一種福音。他自認為是一位理財高手,曾寫過洋洋數十篇的專著。如《財政原論》、《中國古代幣材考》、《中國改革財政私案》等。按他的思路是有了這筆款項後,從「改革幣制,整頓金融」入手,漸及稅制,就可以逐漸把國家財政引上健康發展的軌道。結果卻事與願違,段祺瑞借參戰名義,大肆擴充軍備,最後連準備用來發行公債以支持幣制改革的這一千三百萬元也被挪用了。然而問題的嚴重性還不止於此,梁啟超很快發現,他連起碼的維持中央財政收支平衡的權力也沒有。如去年9月至今年6月,財政總收入約七千余萬元,而支出卻高達九千三百萬元。他使盡渾身解數,把海關餘款及借款都挪移過來,才勉強編制了一份收支大體平衡的預算。不料段祺瑞的討逆軍總司令部又送來一百八十五萬元的軍費清單。梁啟超豈敢不給報銷?之後,各種報賬單如雪片般飛來。如全部報銷,那赤字將高達六千萬元。他苦於無奈,只好將賬本帶到國務會議上,想讓全體閣員出出主意。不料正是在這次會議上,段祺瑞又雪上加霜,強令財政部將四國銀行團墊付提出的六百萬元分存中國銀行和交通銀行,供陸軍部隨時支用。在這種情況下,他空懷救國大志,還能做什麼呢?惟一的出路,也只能是辭職。他就是在去年繼段祺瑞引咎辭職後,趁機交出僅僅把玩了四個月的總長大印的。

  也許是蔡元培早年曾熱衷於空想社會主義,杜伯斯古對這位溫和的中國自由派思想領袖有一種天然的仰慕之情。環顧中國文化界,惟有北大還是一座充滿獨立向上精神的思想重鎮。她像巨大的磁場,吸引著普天下投奔光明的青年學子。又似黑暗中閃亮的星斗,給夜行者以抗爭的勇氣和希望。

  這位《巴黎時報》的主筆,對正在掀起的文學革命給予很高的評價。認為它對中國的影響,不亞於一場導致歐洲新興資產階級崛起的文藝復興運動。經他再三請求,蔡元培請來了陳獨秀和胡適。幾個人在景山東街的校長室,開始了一次別開生面的訪談。

  杜伯斯古一開口,就讓人領教了法蘭西民族的思想鋒芒。他神色冷峻地點燃了一支雪茄,瞪直眼直率地說:

  「目前的中國只能相當於歐洲的中世紀,幾乎所有的領地和城堡都已被封建郡主瓜分完畢。這真是一個悲哀的時代,康有為已成了一塊老石頭,又臭又硬。梁啟超和章太炎原想依附政黨,實現政治理想,但已被現實撞得又退回了書房。在我的眼裡,衡量一個國家是否文明或落後,主要看他是否擁有一群獨立的知識分子,是看這個群體在國家中的地位和命運。中國最大的黑暗就是從古到今,一方面是靠知識分子創造了輝煌的文明,一方面又殘酷地摧殘這幫民族的天才。可是,在這野蠻帝國的心臟,卻令人驚喜地沖出了一群盜火者。他們高舉起啟蒙運動的火炬,喚醒了沉睡的奴隸,向整個舊世界宣戰。今天,請允許我從歐洲大陸向你們,發動新文化運動的偉大先驅致敬。同時,也想提一個問題。你們發動思想啟蒙運動的最終理想是什麼?前景又如何呢?是想按『三民主義』建國,還是走俄國布爾什維克的道路?或者說是模仿英、美、法等歐洲的政治體制?尊敬的蔡先生,對於您和欣欣向榮的北大,我已有所瞭解。這個問題,我想請陳先生和胡先生回答。因為按中國人的說法,他們是您請來的兩位戰將。他們的觀點,自然代表了您的思想主張。」

  蔡元培微笑著眯細眼,倚靠在椅子裡。

  陳獨秀見對方如此坦率,頓時來了情緒,他悠悠點燃一支煙,搶先接住了話題: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