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北大之父蔡元培 | 上頁 下頁
二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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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元培的車平時都是九點左右到校,今天卻一早進了四公主府。他先去了東齋,又獨自來到西齋的學生宿舍。聽說宿舍牆上,甚至廁所裡,學生互相攻擊的匿名壁報很多,一看果然不假。他要在今天召開學生班長會議,這些不堪入目的「校園民間文學」,令他心情頗為沉重。

  當時的北大圖書館設在胡清的松公府舊址,前後佔有三個大的庭院,雕樑畫棟,古柏參天,非常富有一種幽古的中國庭園氣息。這座舊時王府的第二進和第三進的屋子,有一部分正在裝修成宴會廳。會議放在閱報室裡開,當蔡元培和陳獨秀步入會場時,他發現梁木上尚未剝落的深紅色髹漆上,交織著碧黃色的雲彩和玄黃色織錦的圖案,上面積滿了朽黯色的灰塵。那細紋的窗櫺上也垂掛著幾重塵絲和蛛網,而就在它的下面,卻是黑壓壓擠滿一屋的充滿好奇心和求知欲的青年們。這些學生班長多數穿著褪色的藍布大褂,有些肩上還綴著補丁,正靜靜地注視著他倆。

  蔡元培有點激動起來,在這黑暗的世道裡,每當面對這些莘莘學子,他的心就會燃起新的希望。

  「同學們,我來北大已有些日子了。但和諸位一起探討怎樣辦好大學還是第一次。在坐的都是學校的精英,能來北大讀書也很不易。關於辦學宗旨,我在到校的第一天都說了。概括起來一是希望學生丟掉讀書做官的思想,樹立大學是研究高深學問之地的信念。二是想仿世界各大學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則,取兼容並包主義。今天我和陳學長一起,真心來和大家商量一個問題,我們究竟要把北大這所最高學府,辦成一所什麼樣的大學呢?我以為大學之大,不是校舍恢宏,而是學術氣度廣大。這些年來我在西方考察教育,發現各國大學風格頗有差異。像英國的養成人格,德國的專重學問和美國的兼及實用等等。而且我發現一所好的大學,都有她自己獨特的校風和精神傳統。那麼,什麼才是我們北大的校風和精神呢?同學們今天不思考這個問題,我想再過五十年、一百年北大校慶時,我們的後人也會提出這個話題。我以為第一流的大學,不僅僅是肩負著闡發新學,昌明舊術之責任。也就是說,不能僅僅滿足為社會提供有知識技術的專門人才。還應該是整個國家最高尚、最純潔的學術聖地,是培養具有人類優秀品質和完美個性的「思想庫」和「實驗室」。這些天我很苦惱,常在問自己,你心目中的新北大究竟該是什麼模樣呢?我以為一是應該有學術至上,思想自由的學術氣度,大學應該是提倡極端的學術自由的最高機關。二是我比較欣賞洪堡在創辦柏林大學時的人文教育思想,西方的大學有點類似教會,培養的學生具有較大的獨立性。我們的北大,也應該把培養具有獨立思想和自由意識的批判者作為奮鬥目標。三是我歷來主張教育要完全交給教育家去辦,要保持獨立的資格,絲毫不受各派政黨或教會的影響。看來在中國,一所新型大學的誕生,還要有一種敢於和封建專制和黑暗勢力誓不合作的精神勇氣呵!」

  閱報室裡終於爆出熱烈的掌聲,同學們都被這精彩的演講震呆了。他們千里迢迢地來這裡求學,卻從來沒有想過這麼深沉博大的問題。陳獨秀也以敬佩之情注視起這溫文儒雅的身影,暗自在心裡驚歎,想不到他已在思考要創建新的大學精神這一課題?看來北大之大乃蔡元培先生的氣局之大,將來要是誰忘記了蔡先生,不僅是北大的恥辱,也是整個民族的悲哀呵!他自認為是個天才的鼓動家,原準備是要好好地登臺演講一番的。但是至少在現在,他已果斷地打消了念頭。好像又是理科的張國燾和愛湊熱鬧的羅家倫站出來高聲叫嚷:

  「向蔡先生致敬!」

  「歡迎蔡校長再作精彩演講!」

  會場潮水般地沸騰起來了。蔡元培感動地揮了一下手,用一種平靜的語調繼續說道。

  「可是今天我卻看到一件不愉快的事,在我們的校園,在我們朝夕相處的同學之間,出現了許多互相攻訐的匿名揭帖。同學們,這種種揭帖,真是叫我這校長看了難受喲。我想要是看的人信了他們的話,那對立面幾乎不能做人了。如果能設身處地想一想,又當如何呢?我們見了別人的過失,應該用憐愛之情勸告他,這是同學的友誼。如以為不可規勸,也盡可對學校當局說,這才是人間正道。至於匿名揭帖,受之者縱有過,也決不易改悔。而施之者則為喪失品性之開始。我勸今後凡作過此事的,都要痛改前非。否則,我們剛才談的整頓校風,建設新北大都無從說起……」

  會場上鴉雀無聲,許多同學垂下了腦袋。傅斯年的臉滲出了羞色,他的眼前閃現出一個長著一副小官僚面孔的腦袋。此人平時常做些令人討厭的事,於是同學某君先在西齋貼出一張「討伐」告示。兩天之內,滿牆之上出現了無窮的匿名文字,把此人罵了個「不亦樂乎」,其中也少不了他的傑作。在他的匿名揭帖中,表面上都是替此人大抱不平,實際上卻在暗處挖苦地。這種春秋筆法深為討伐者賞識,同學們在上面濃圈密點,批評狼藉。聽說此公後來生了一場大病,神情也漸漸癡呆起來。今天聽蔡先生一席話,真像經歷了一次精神洗禮,只覺得整個靈魂正在向一種全新的境界昇華。

  蔡元培見大家接受了他的建議,臉上煥發出一種慈愛之情。他興奮地望著陳獨秀,作了一個邀請的姿勢。

  「是陳學長建議我召開今天的會議,讓大家回去發動全校同學,開展正當的娛樂活動,建立各種學術研究團體,以吸引求學之興趣,培養德智體美的健全人格。這也是世界各國大學的慣例。下面我們歡迎他來演講。」

  面對熱烈的掌聲和一雙雙期待的眼睛,陳獨秀終於按捺不住地站了起來。他不愧是一位青年領袖,眼神裡總是閃射著咄咄逼人的豪氣。

  「同學們,在正人君子眼裡,我陳仲甫可能是個危險分子,是個亂黨。大家都知道,我是被蔡先生的精神感召來北大的。是來辦刊物,搞白話文運動,傳播新思潮的。剛才聽蔡先生一席話,真是如坐春風呵!先生那有所不為,無所不包的氣局實在令我感動。我想按蔡先生的理想,教育應該是指導社會的,而非隨逐社會的。所以我們的北大,還應該是創造國家的新文化,建設科學和民主新社會的發源地。將來從我們這裡走出的學生,應該是有一種氣象,有一股敢和黑暗勢力抗爭的力量和犧牲精神的。為了這一天,同學們應趕快行動起來,去創造一種全新的精神生活。去運動場、去結社、去辦刊物、去研究室、去雄辯、去開展一切有益身心的活動。有什麼好主意,今天就可以談。因為站在你們面前的不是別人,而是我們的蔡先生!」

  台下的情緒終於被他鼓動起來了,年輕人開始交頭接耳,躍躍欲試。一位五大三粗的山東學生先跳了出來。

  「蔡先生,我們一直想組織北大學生技擊會,還想請您擔任名譽會長。更希望能撥出幾間房子做活動場所,不知意下如何?」

  蔡元培會心一笑,眯細眼睛反問道:「想要幾間房子?」

  他先是一愣,然後瞪直眼獅子大開口;

  「五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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