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北大之父蔡元培 | 上頁 下頁
一五


  沈頗驚駭其弱冠誦讀的廣博,逢人便說再沒見過比他天資更好的人了。進入文科後,黃侃看他文史各科都已升堂入室,既收為弟子,又視為畏友。他們聽說胡适才二十六歲,還是個留學生,對古文如此口出浪言,心裡自然不服。範文瀾是個老實人,見傅斯年被黃侃罵得不便來校長室,面對著敬重的先生,也就實話實說起來。

  「我們總覺得這人有點浮,愛出風頭。他可能看康、梁和太炎先生過時了,想振臂一呼,來做中國思想界的領袖了。其實用白話寫小說早在清代就已流行,像《紅樓夢》等。民國後鴛鴦蝴蝶派更是用白話大寫愛情小說,為市井津津樂道。聽說他的白話詩淡而無味,類同笑話,全憑形式的新奇包裝吸引人。像有一句『匹克匿克來江邊』,這『匹克匿克』英文是指野炊。英文本來已經奇了,又能入詩,當然更奇了。」

  蔡元培倒是聽出了弦外之音,但他覺得學生的見解有些偏頗。他們往往容易被現象所迷感,而缺乏對一種思想潮流本質上的把握。

  「這奇文我看好得很啊!」

  錢玄同不知何時進了門,高聲朗笑著。他身材不高,戴著近視眼鏡,腋下夾著一個黑皮包。見他大大咧咧地把包往桌上一放,拖來一張椅子,坐了下來。

  「好!你來的正是時候。又是章門弟子,又是音韻訓信大家,正想聽聽你的宏論呢。」

  範文瀾頓時來了興致,這錢玄同也是個有怪癖的人。平生最喜歡串門清談和混飯局。他進京後家安在西北園的高師教職員宿舍,但每天只是抽空去看一眼三位公子和夫人,就心安理得地走人了。在學生眼裡,他本應是黃侃一路人物。傳說他十五歲前全是家學,四歲時每天要站著讀父親書寫的《爾雅》詞條,從早到晚,直讀得兩腿僵直被家人抱上床為止。平時上課,也喜歡顯示自己精通《說文》,又寫古字,又用典故,處處賣弄小學家的知識。由他來談胡適,倒是挺令人信服的。

  範文瀾忙給他泡了杯茶,沒想到他幾口水入肚,便瞪起雙眼劈頭教訓起範文瀾來。

  「你想想,從辛亥到今天,中國的思想文化界有何起色?末代小皇帝還在紫禁城裡,那位民國大總統就急著黃袍加身了。如不拿起白話文這種新形式做思想武器,又如何來一舉清掃八股舊習、選學妖孽和桐城謬種?」

  錢玄同說得興起時擊掌拍案,兩人卻被他的氣勢震呆了。都說章門弟子是復古派,推翻滿清後就主張恢復漢家傳統,晉宋文風,而且越古越好。這一來,自然視處正統地位的桐城派古文家為大敵。但要稱敵手為「妖孽」和「謬種」,倒是從未耳聞。再說,其音韻考據之學,不也同樣因襲古人,不同屬《新青年》的掃蕩範圍嗎?

  錢玄同像是揣摸到了對方的疑慮,又激動地闡述下去。

  「我在給《新青年》寫稿前,曾仔細拜讀過仲甫在創刊號上的文章。他是想發起一場聲討舊勢力的思想革命。今天,我一見胡適的文章,就覺得仲甫又前進了一大步。他是想借白話文做鍾馗,來打封建思想餘孽這只惡鬼啊!所以,我們談文論人要看趨勢,做人處世要講大義。我們都是從舊營壘中走來的人,仲甫的《字義類別》等書,在訓詁音韻上的造詣不可不高。所以打起舊事物,更懂得要害在何處。聽說老兄今日進京了,我正想去會會他呢。我要正告他一聲,在中國做官的到頂了就想稱帝,老百姓的心裡也總有個皇帝在作祟,好像那膝蓋骨沒處下跪就會心慌。如不能從思想上清除帝制餘孽,一有機會還會復辟。」

  蔡元培聽了甚為高興,他歷來主張做人可以恪守傳統,但思想一定要跟上潮流。他知道錢玄同說話幽默,一開口常喜歡說過頭,就打趣地調侃道:

  「想不到見了當大總統顧問的長兄要行跪拜之禮的人,竟有如此新見解?有你保駕,仲甫來當文科學長我也放心了。」

  錢玄同像被抓到了癢處,臉頓時紅了。錢家為吳興望族,那位同父異母的長兄錢恂要大自己三十多歲。父親死後全憑兄長照料調教,自然患重如山。他也悻悻然地反諷起蔡元培:

  「這還不是跟您學的?您是歷來主張『互助論』和中庸調和說的。所以翰林公和革命元勳,法蘭西和孔老二,空想社會主義和三民主義,都被您蔡公兼容並包進了北大。」

  蔡元培知道他的脾氣,又是有世交的小同鄉,見到了吃飯時間,便學他平日咬文嚼字的腔調說:

  「待會兒一同去見仲甫,就在我這兒酸酒苦飯隨便『雅』一回吧?」

  錢玄同聽了哈哈大笑,他平時以不回家為常,又不吃學校的包飯,常稱與人相約上館子找雅座為「雅」一回,沒想到又被新校長逮住了。

  範文瀾忙幫著去學士居叫菜,蔡元培又摸出那把方形錫壺,還端來一罐夫人黃仲玉燒的霉乾菜燜肉。兩個人抿著醇香的紹酒,談起了許多家鄉的舊事。校長室內,不時爆出錢玄同爽朗的笑聲。

  範文瀾卻沿著剛才錢玄同的話題,思考起許多複雜而又矛盾的問題。像作為一代學人,譬如黃侃和錢玄同,在同樣的文化背景和學術思想下,為何會產生不同的甚至對抗的政治見解呢?還有那隱藏在白話和文言之爭背後的新舊思潮的較量,都是那樣神秘和令人費解。他覺得有必要晚上與傅斯年他們好好地探討一番。

  蔡元培平時偶爾也吸煙,但癮頭不大。臨行前,他摸出錢,特地讓範文瀾去校門口買回兩包梅蘭芳牌香煙。還輕聲關照道:「仲甫煙癮大,今後去看他,別忘了帶點香煙去。」

  小憩片刻,三人乘坐孫寶琦送蔡元培的那輛舊式馬車,趁興駛出了昔日的四公主府。

  3

  哭號的老北風,厲鬼般地追逐著行人。這真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灰暗的大街結滿了薄冰。遠遠望去,蔡元培的馬車,像一隻凍僵的甲蟲,艱難地在路上哆嗦著前進。當車駛進東安門的箭杆胡同時,只見陳宅門前的那對石獅子,也似乎凍得縮成一團,失去了昔日的威嚴。

  開門的是一位清麗女子,病懨懨的瓜子臉上露出一絲驚疑。他們的行李剛安頓下來,怎麼就會有人來拜訪呢?

  蔡元培自報了名號跟隨而進。雖是初次見面,但有關高君曼的排聞倒是聽說了不少。陳獨秀與這位多情的小姨子,還是七年前在杭州同居後結的婚。這是個普通的四合院,陳獨秀租居了三間北房,用雕花木隔扇一分,兩邊先作了臥室,中間用來供他會客和寫作。

  屋子裡沒有生火,像個冰窟。陳獨秀卻正襟危坐地趴在案前寫作,嘴角叼著根紙煙,任一管狼毫疾如游龍地在紙上揮灑。

  「好一個仲甫,真是個工作狂呵!」

  一聲輕喝喚醒了主人,陳獨秀目光如炬地側過腦袋。先是一驚,見三人眉間沾滿晶瑩的霜花,突然感動起來,一把上前擁住了蔡元培。

  「大老冷的天,怎能如此勞您大駕呢?」

  他雙目炯炯地盯著對方的鏡片和山羊鬍子,神情嚴肅地打量了好久,那寬厚有力的嘴裡終於爆出一聲大笑。

  「像!你真像俄國的車爾尼雪夫斯基啊!」

  蔡元培面對著那張棱角分明,浩氣凜然的臉,也感慨地說:「那你就是大風雪中,我們迎來的普列漢諾夫羅!」

  一屋的人,都被這幽默而又充滿象徵的調侃惹笑了。

  陳獨秀一見錢玄同,就急切地問:「第一期《新青年》,看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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