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北大之父蔡元培 | 上頁 下頁


  他心中一陣竊喜。這位錢玄同,雖是浙江吳興人,也可算半個紹興老鄉。尤其與蔡元培,有非同一般的世誼之交。那還是前清的舊事,紹興乃宋明理學史上蕺山學派的發祥地,明末清初理學大家劉宗周和弟子黃宗羲、祁彪佳都曾在這裡講過學。光緒年間,這一帶書院林立,錢玄同的父親錢騫仙,就在此執掌過著名的龍山書院。這是一位博學方正的學者,中過進士,做過禮部主事,與隱居西湖孤山的朴學大師俞曲園,還有紹興名流徐樹蘭都是至交。蔡元培是十二歲拜王子莊為師的。這位王先生是位老童生,也是錢山長的朋友。終生不仕,卻以精研八股文源流,專攻制藝聞名遐邇。蔡元培以後就是憑藉一手怪八股,在科場青雲直上的。據傳他二十一歲中舉時,房官為縉雲縣人宦汝梅,閱卷後一口斷定必是老儒久困考場者所為。最可笑的還是坊間刻印的怪人股特刊,名《通雅集》的,還將他的文章作為壓卷之作供應試者仿效。蔡元培在求學期間,就多次拿文章請教過錢騫仙。錢對其怪僻生澀的文風竟大為欣賞。

  這還是遠的,再說近的。熟悉蔡元培的人都知道,真正幫他學養大進的還是徐樹蘭。紹興徐氏乃山陰望族,徐樹蘭又是光緒二年舉人。先任兵部郎中,後做知府,因母病返裡多年。也許是他早已過足了四品官癮,再也不願出仕。平生最愛購書、刻書、藏書,家築「鑄學齋」書房,至光緒十二年時已藏書四萬餘卷。蔡元培因家道衰落,十八歲那年聽說徐氏要為其侄徐維則找一位伴讀,就由好友田寶棋介紹進了徐府。一去就是四年,這四年的寒窗苦讀,以他的靜氣博覽群書,精研小學,涵養大進。不但幫徐樹蘭校勘了《紹興先正遺書》和《鑄學齋叢書》等許多古籍,使耗費徐氏心血的私人藏書樓條分縷析,初具了雛形,還于光緒皇帝完婚的1889年,領著伴讀的徐維則赴杭州一起中了舉。

  徐樹蘭是在1902年創辦古越藏書樓的。這座耗銀三萬多兩,位於紹興西鯉魚橋西首的建築占地一畝六分。門額嵌五字磚雕,樓舍三間四進,第一進為大廳,是一個可容納六十人的閱覽廳。正中懸「育芬堂」三字匾額,柱上有抱聯,其中一副為青年翰林蔡元培所撰。聯曰:

  「吾越多才由續學,斯樓不朽在藏書。」

  樓舍建成後,徐樹蘭捐書七萬卷及標本、報章不等。書櫃。書箱,全用珍貴木料精製而成。正待開放時,徐樹蘭忽然病危。好在他生前已寫好《古越藏書樓章程》及給府、縣呈文,並要求兒輩每年捐款一千元。徐氏兒輩,烙守遺命,通告鄉紳父老,一切照章辦事。當時因錢玄同曾在藏書樓閉戶讀書達數年,長子徐元到和次子徐爾谷看他年少好學,便做主將一個女兒許配與他。錢有三子,那位錢三強就是生在紹興的。

  蔡元培很重情義,自然不會忘記這位思公的孫女婿。外間傳聞他當教育總長時,許壽裳向他推薦了周樹人,他曾暗示許,去把錢玄同也一齊請來共事。

  錢玄同見是範文瀾,便熱情地招呼入座。範文瀾張開笑臉應聲而去,傅斯年卻有點尷尬地愣住了。他見屋角昏暗的燈光下,先生黃侃正與陳漢章在一起喝酒。先生的臉有些冷,還不時朝高談闊論的錢玄同和劉半農瞥去幾道鄙視的白眼。他正在猶豫,見老師召喚他,忙應聲而去。

  黃侃的不滿也是有些道理的,那邊的風頭也出得太過了。先不說錢玄同,他和黃侃同為章門弟子,如錢玄同不來北大為沈兼士代課,不在《新青年》和講臺上標新立異大放厥詞,兩人的私誼應沒有問題。黃侃最看不慣的還是劉半農,一副鴛鴦蝴蝶派風流才子的派頭。不說別的,光看那身打扮就像個上海灘頭的花花公子。大老冷的冬天,狐皮大衣裡居然著一身霞色綢袍,四邊如出爐之銀,一擺動就熠熠放彩。鞋子據說還是魚皮做的,人在街上走,鞋面上閃著如鱗的花紋。整個兒的做派就像個唱戲的優伶,透出股輕浮氣。還記得當年在上海時,前清秀才陳仲甫,曾倚老賣老地在酒後調侃過他們這幫後學。

  「沈尹默的字不行,蘇曼殊的文字不行,劉半農麼,底氣更不行。」

  雖然一晃十多年,三人都已名聲鵲起。但對一生憑藉紮硬寨、打死仗風格治學的黃侃來說,你劉半農有何資格來北大門前擺譜呢?

  還有這位勢利眼的張掌櫃,前幾個月還叫堂倌拿著大紅帖子請他喝酒,聽他吹「八部書外皆狗屁」的宏論。今天卻捧上了這位專愛胡言亂語出風頭的錢師弟,還稱他為北大第一有絕學的怪傑。理由是聽說錢玄同上課只管傳道授業解惑,一概拒絕為學生閱卷。

  這世道真變得像這陳酒一樣混了。黃侃憋著股悶氣,斟滿酒,仰脖一口喝了下去。

  那邊的錢玄同正談興甚濃。

  「這些天傳聞最盛的就是蔡孑民來北大的事。今天我去拜訪仲甫先生,他說蔡先生已是三顧茅廬請他了,還要他把《新青年》也搬到北大。大談了一通教授治校,學術至上的辦學思路,公開表示支持新文學,反對舊道學。仲甫已被他說通了,還要我幫助找些新派朋友來呢。我覺得在當今中國,蔡先生有當之無愧的三個第一。他主長北大,定能為教育界放一異彩。」

  「何為三個第一?」

  見劉半農和張掌櫃都豎起了耳朵,錢玄同穩穩地舉起酒杯,抿了一口。

  「有清一代,視翰林院為『金馬玉堂』,還沒聽說過哪一個翰林公開拋棄過榮華富貴,走向朝廷對立面的。有之,惟蔡一人而已。時在1904年,先與陶成章組織光復會,又在上海參加同盟會。有人問蔡:反清之意決於何時?曰:始于戊戌變法,決於《辛醜條約》之簽訂。以後又與太炎先生創辦中國教育會、愛國學社和愛國女校,在滿清末年,為翰林造反之第一人!」

  「說得好!」

  「蔡先生是1907年入德國萊比錫大學,研究西學的。辛亥革命後出任中華民國臨時政府教育總長,躍出儒家體系而求知異域,為新政府中科舉出身第一人!至於第三點麼,全憑我的預感。你們想想,蔡既掌北大,思想必不立崖岸,匯納百川,兼收並蓄。要知大學校長例由部聘,一錘定音,六百大洋一月,是個不小的官呢。蔡先生卻在報紙上公開聲明當校長不是做官,視到手權力如敝展。我想下一步集百家之言為準繩,開未來民主之先河者必為蔡先生,亦為中國之第一人!」

  同桌三人齊聲喝彩,聲震屋瓦,範文瀾痛飲了一盅酒,多日的不平之氣蕩然無存。他心有暖意地瞅了眼錢玄同,覺得這呈文由他轉送算是找對了人。

  那邊的黃侃卻被這聲浪惱得拍案而去。最可憐的還是傅斯年,沒吃上一口好飯,又懾于老師的火爆脾氣,只得訕汕地餓著肚皮跟了出去。屋角剩下了陳漢章,還在顧影自憐地喝著酒。

  錢玄同見黃侃為此撤席,放聲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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