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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是啊,我的書中沒寫如何做帝王。上起大國的君侯,下至小國的大夫,哪個不夢想自己當上帝王呢?而我莊周卻犯了一個大錯誤,竟然將帝王之術忘記了。這也難怪,因為我從來就不承認帝王是合乎天道的東西。

  但是,天下之人,尤其是諸國的君侯們,帝王意識是非常濃厚的。他們都想如天帝那樣,將天下的版圖、天下的財富、天下的人民都作為自己的私有物,握在自己的手掌上。

  不是嗎,他們還沒有統一天下,就紛紛自封為「王」了,而且,秦國與齊國,還自稱為「西帝」、「東帝」。而那些搖舌鼓唇的策士們,也整天將「縱則秦帝、衡則楚王」掛在嘴上。

  帝王,帝王,帝王真是救世主嗎?什麼樣的人才能當上帝王?什麼樣的帝王才是真正的帝王?

  帝王並不是救世主,想當帝王的人當不了帝王,沒有帝王才是真正的帝王。

  莊周在心中自問自答。

  但是,事實上,天下之人的命運卻掌握在那些整天做著帝王夢的國君們手中。他們可以發動戰爭,讓百姓的軀體慘死在刀槍之下;他們可以提倡仁禮,讓士人的生命消耗在經書之中。

  應該專寫一篇關於帝王的文章。這麼想著,莊周又擬定了第七篇的題目:「應帝王。」

  東方已經發白。一個夜晚,莊周在沉思中度過。太陽出來的時候,他卻伏案而睡了。

  藺且每天都起得很早,他要乘太陽還不毒熱的時候,到外面去打葛草。

  他路過莊周房間的窗戶時,見莊周伏案而睡,覺得很奇怪。他進屋一看,幾案上展著絹帛,上面只有三個字:「應帝王」。

  顏玉也已起床,她對藺且說:「你的師傅,可真是天下第一的怪人。半夜裡從夢中醒來,要寫文章,卻只寫了三個字就伏案而睡了。」

  莊周被顏玉的說話聲驚醒了。他抬起頭,指著「應帝王」三字對藺且說:「這是第七篇的題目。」

  「不是已經結束了嗎?怎麼又要加一篇什麼帝王的文章!」

  藺且似乎有些不快。

  於是,莊周將昨晚的夢,原原本本地告訴了藺且。然後說:「吹不散烏雲,就見不了明媚的陽光;搬不開石頭,就走不了平坦的大路。帝王是烏雲,帝王是石頭。我們雖然痛恨他,但是,他卻是道術之大敵。」

  「可是,您卻要寫『應帝王』,而不是『滅帝王』。」

  「這正是我文章的高妙所在。我所謂應為帝王者,卻是無帝王。」

  於是,藺且便出門幹活去了,莊周提筆寫道:

  齧缺向王倪問帝王之術,四問而四不知。齧缺高興地跳了起來,跑來告訴蒲衣子。

  蒲衣子說:「你今天才知道王倪的品性嗎?我來告訴你帝王之術。」

  有虞氏這樣的帝王,不如泰氏這樣的帝王。有虞氏雖然不發動戰爭,天下一片安定,但是,他還用仁義禮智來教育人,表面上看起來讓人們過著人的生活,實際上,仁義禮智束縛了人的天性,因此,那時的人,都是非人。

  泰氏,他睡覺的時候安然無夢,他醒來的時候無知無欲。百姓呼之為牛,他點頭答應,百姓呼之為馬,他點頭答應。他率性任真,品德高尚。那時候的人,雖然沒有禮義廉恥的教條,但是,他們過的是真正的人的生活。」

  這個故事,是針對那些企圖以仁義禮智來治天下的「帝王」寫的。莊周又想起了那些專橫獨斷的「帝王」。於是,他又編了一個故事:

  這天,肩吾遇到了狂接輿。狂接輿聽說肩吾向日中始學習了帝王之術,便問道:「日中始對你講了些什麼?」

  肩吾說:「日中始告訴我,統治百姓的人,只要憑自己的好惡制定出經式法度,百姓誰敢不聽從呢?」

  狂接輿說:「此乃自我欺騙的德性。用這種方法來治理天下,就象要在大海中鑿出一條河來,要讓蚊子負起一座大山。

  「真正的聖治,是治理百姓的心性,而不是約束他們的行動。讓他們憑著自己的天性去行動,讓他們幹自己能幹的事、想幹的事。

  「鳥兒見到矰戈之害,就高飛於空中以避之,耗子見到熏鑿之患,就深藏於神丘之下以躲之。百姓見到嚴刑酷法,就跑到深山老林中以躲避。

  「你難道連鳥鼠都能懂的道理也不懂嗎?」

  寫到這兒,莊周的筆下又流出另外一個故事:

  有一個名叫天根的人在殷陽之地遊玩,這天,他來到蓼水之上,正好碰見了一個名叫無名人的人。

  天根向無名人問道:「治天下之術如何?」

  無名人一聽,不耐煩地說:「走開!你這個鄙卑的小人,怎麼問起這種無聊的問題來了,也不嫌煩人!

  「我將與造物者為友,騎著那莽眇之鳥,飛到六合之外,來到天何有之鄉遊玩,居住在壙壤之野。你卻用治天下這種肮髒的事情來打撓我。真煩人!」

  天根不但沒有走開,反而又問了一遍。

  無名人說:「你游心於沖淡之境,合氣於虛靜之域。讓萬物萬民順其自然而行,不要用你的一己之私心去限制他們,天下自然大治。」

  那麼,究竟什麼樣的人才應為帝王呢?莊周不由想起了傳說中的那個渾沌之神。

  渾沌,沒有眼睛,沒有耳朵,沒有鼻子,沒有嘴巴。

  它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聞不到,什麼也不會說。外界事物對它沒有任何誘惑力,它的內心也沒有支配外物的欲望。

  它就是世界,世界就是它。它是整體,它是永恆。

  但是,魔鬼卻破壞了這整體,破壞了這永恆。它看見了世界,卻失去了自我。世界得到了它,卻失掉了平衡。從此之後,世界上有了知識,有了是非,有了不平等,有了悲哀與痛苦。

  渾沌兮,歸來!

  想到這裡,莊周懷著惋惜的心情,寫下了最後一個寓言故事:

  南海之帝為儵,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儵與忽,時相與遇於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

  (南海的帝王叫做儵,北海的帝王叫做忽,中央之地的帝王叫渾沌。儵與忽有一天共同來到渾沌的地盤遊玩,渾沌熱情地接待了他們。儵與忽想報答渾沌對他們的恩德,互相商議說:「其他人都有眼耳鼻口七竅,用來視、聽、食、息,而惟獨渾沌沒有。我們應該替他鑿開這七竅。」儵與忽每天鑿一竅,第七天時,七竅俱全,而渾沌已死。)

  這不僅是一種惋惜,而且是一種期望。

  他期望渾沌這樣的帝王再生,也期望儵忽這樣的帝王滅亡。

  七竅開而渾沌死!

  七竅合而渾沌活!

  這渾沌的寓言,就成了莊周的絕筆之作。渾沌不僅象徵著理想的帝王,也象徵著理想的人生,理想的人類,理想的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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