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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依我之見,應該從養生的角度專寫一篇。」

  「高見!高見!先生真我師也」。

  第二天,莊周從梓慶家回來的路上,腦子裡一直在翻騰著這麼幾個名詞:「養生——技藝——道。」工匠們的技藝之中包含著豐富的養生之理,梓慶說得好:「以天合天。」以我之天合物之天,就可以在人世的大海之中自由自在地游泳。

  一進家門,莊周也顧不上與顏玉打招呼,便伏案疾書,惟恐心中的那個寓言故事跑掉: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響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

  文惠君曰:「譆,善哉!技蓋至此乎?」

  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全牛者。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窾,因其固然,枝經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乎?良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於硎。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于遊刃必有餘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雖然,每至於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謋然已解,牛不知其死也,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

  文惠君曰:「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

  (庖丁為文惠君宰牛,手所觸及的,肩所倚著的,足所踩著的,膝所抵住的,剗然響然,奏刀之聲騞然。他手、肩、足、膝並用,配合默契,猶如桑林之舞姿那樣協調優美;牛肉分解的聲音,就象經首之樂曲那樣富於節奏感。

  文惠君看呆了,讚歎道:「噫嘻!真妙!宰牛之技藝怎麼如此高超呢?」

  庖丁放下手中的刀,回答說:「我所喜歡的,是道的境界,這比技藝本身重要。剛開始我學宰牛的時候,見到的牛,都是渾全不分的牛。三年之後,一眼望去,牛的骨節肉理了然於心,就看不到完整的牛了。現在,我只用意念去感受而不用眼睛去看,感官已經停止,而精神自然運行。順著牛身上自然的紋理,劈開筋肉的間隙,導向骨節的空縫,順著牛的本來結構去用刀,即使經絡交錯的地方都不會碰著刀,何況那大骨頭呢!好廚子一年一換刀,因為他們用刀割肉;普通的廚子一月一換刀,因為他們用刀砍骨。我的這把刀到現在已經用了十九年了,所解之牛已逾數千,可刀刃就象剛在磨刀石上磨過一樣。牛骨之間是有空隙的,而刀刃則沒有厚度。用沒有厚度的刀刃切入有空隙的骨節,當然是空空曠曠、遊刃有餘了。因此,我的刀雖然用了十九年,卻象剛磨過的一樣。雖然如此,每當碰到筋骨盤結的地方,我還是小心謹慎,目光專注,手腳緩慢地行動。然後,手中之刀微微一動,牛便嘩嘩啦啦解體了,如同泥土散落,而牛還不知他已經死了。這時候,我提刀站立起來,張望四方,感覺到一種自由的快適,覺得心滿意足,悠然自得。我把刀子揩乾淨收藏起來,便離開了牛肉。」

  文惠君說:「真妙!聽了你的話,我得到了養生之理。」

  寫著寫著,莊周手中的筆好象變成了庖丁手中的刀,在三尺絹帛上遊刃有餘。他放下筆,離案而起,四面張望,躊躇滿志,大有自得之感。是啊,世人總是看不起那些工匠們,認為他們是社會的下等公民,但是,他們的勞動之中卻可以獲得美的享受,他們可以在各種技藝中悟到心手合一、物我兩忘的境界。比起那些整天大談養生之道卻毫無體驗的人來,他們更有資格做道的承擔者。

  他呷了一口酒,從頭到尾讀了一遍這則寓言,又抬起頭來凝視著梓慶送給他的那只飛龍,心潮起伏。

  自古以來的哲人們,都將眼光投向朝代的更換、國家的興衰,他們哪裡知道,真理其實很簡單,它就在人們日常生活的一舉一動之中。只要能拋開那些身外之物,老老實實去幹自己應該幹的事,專心致志,投身於其中,物我不分,物我合一,你就可以獲得養生之理。象梓慶,年過七旬,卻鶴髮童顏,毫無衰老之態。人的知識越多,追求越多,失望也就越多,疑問也就越多,這是養生的大敵啊!無知無欲,清靜淡泊,就能活得輕鬆自在。「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知識與欲望是無限的。以有限的生命去追求無限的知識與欲望,是多麼危險!

  然後,莊周才給這篇文章加了個題目:養生主。養生的根本在於精神的寧靜,並不在於地位的高貴。文惠王這樣的一國之主,也要向庖丁學習養生之理。世人啊,看看那些村野農夫,看看那些市井工匠,他們沒有讀過多少書,有些人根本就不識字,但是,他們卻活得悠然自得,無憂無慮。

  放棄對名利的追求吧!放棄對知識的追求吧!保持你們平靜的天性,守住你們自然的元氣。生命是寶貴的,此生只有一次。體驗每一刻,抓住每一刻,享受每一刻!

  這天,莊周正在修改潤色「養生主」這篇文章,一個從魏國來的生意人捎來了惠施的一封書信。他展絹一讀,上面寫道:

  弟自歸魏以來,未見襄王重用。遙憶濠梁之遊,真有歸歟之感!然壯志未酬,民生塗炭,不忍就此罷休。寄書一通,稍釋憂慮,吾兄當知!

  唉!我早就知道有今天,你不聽我的話,害得自己好苦啊!

  他離案而起,在屋中來回踱步。他深為惠施的勇氣而讚歎,同時也為惠施的遭遇而難過,但是,他更為惠施的固執而惋惜。

  當今的國君,就象虎豹那樣殘暴無情,天下之士,紛紛助紂為虐,以求富貴名利。而象惠施這樣正直、善良的人卻總是受到冷遇、排擠。

  象惠施這樣抱著改良社會的願望而主動出仕的人恐怕還不少。要說服這些人退隱江湖,也是不可能的。因為他們有堅定的信念,有超人的毅力,他們不到生命的最後一刻,是不會放棄自己的追求的。

  但是,總不能讓這些善良的人白白送命啊!一向厭惡官吏、厭惡入仕的莊周,不禁對這些人發出了深深的同情。我要專門為這些人寫一篇文章,讓他們雖然身在仕途,卻能保全性命。於是,他寫下了第四篇的題目:「人間世。」藺且一看,說:「先生,『人間世』寫的是處世之方吧?」

  「是,又不是。」莊周凝視著惠施的信,緩緩答道。

  「此言何謂?」

  「『人間世』的處世之方,是為身在仕宦的人而寫。」

  「怎麼,先生也主張出仕嗎?」

  「這不是我主張不主張的問題。我著書,是為天下之人指出一條光明之路。世上確實存在那麼一些人,他們是為了天下百姓的幸福才去謀仕的。要說服他們棄世是不可能的。因此,我想對這些人敲敲警鐘,讓他們也學一些處世之法,免得將性命也送掉。」

  「先生,您可真是大慈大悲啊!」

  「但願今世後世之人,都能理解我的這番苦心!」莊周仰視著碧藍的天空,似乎在自言自語,又似乎在向上蒼祈禱。

  莊周首先寫了一個遊說的寓言。因為要出仁,首先就要遊說,遊說若不謹慎,就會送命。

  顏回跟隨孔子學習了幾年之後,想到衛國去遊說。這天,他來與孔子辭行。孔子問道:「你到衛國去想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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