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莊子傳 | 上頁 下頁 |
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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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骷髏一聽莊周的話,顯得十分生氣,而且有些擔心,他著急地瞪著那空洞的眼窩,痛苦地扭動著乾枯的面頰,朝莊周嚷道:「你這個不知好歹的傢伙!我好心好意告訴你極樂的生活,你不但不感謝我,還妄想要我生還到你們人間,再過一次那種不可忍受的苦難的生活,我放著這好端端的幸福不享受,何必複為人間之勞呢?」 臉上癢癢地,是蟲子爬上來了。伸手一撚,把自己撚醒了。他這才知道剛才做了一個夢。 夢醒了,骷髏的話卻一直在他心中迴響。我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夢呢?骷髏的話是什麼意思?它向我暗示了什麼?難道真是死亡比活著好嗎?腦子裡這些問題轉來轉去,糾纏不清。他這樣躺著,想著,直到東方之既白。 坐起來,又一次細細端詳骷髏的面部,他發現十多天來見慣了的那種痛苦、殘忍的表情一點兒也沒有了。骷髏的面部呈現出一副安詳、寧靜、平和的表情。他的眼窩顯得那樣深沉、含蓄、睿智,他那張開的嘴巴、露出的牙齒是那樣的悠閒、自在,就象一個無所事事的人在打哈欠。這骷髏的整個形象,突然給他一種得大智慧與大滿足的全新的印象。 莊周似乎有點相信它的話了,但是又不能全然相信,讓一個活生生的人心甘情願放棄生命,投入虛無之境,這可能嗎?有必要嗎?但是,他又想到:如果在這個世界上無法象真正的人那樣去生活,無法按照個人的意願安排自己的生活,還不如放棄這種生活,也許,退出生活也是一種求生的方式。因為退出之後,最起碼可以做到不為別人而生活。寧可放棄自己被扭曲了的生活,也不可惜那為他人、為他物的毫無價值的生活。 生、死、生、死…… 這兩個字不斷在莊周腦子裡翻騰。年輕的莊周無法放棄對生命的熱愛,同時也很嚮往那對生命毫無壓迫的死亡。生與死之間,不能絕對地說哪個更好。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他。 直到許多年後,他才悟透了生死的關係。 三 南郢沅湘一帶,古代曾屬「左洞庭,右彭蠡」的三苗九黎之地,地僻人稀,勢弱位卑。西周初期,周成王封熊繹于楚蠻之地,始有楚國與楚民族。與中原諸國相比,楚國歷史既短,封疆亦仄,生產落後,人文貧乏,根本不受周王室與諸侯各國重視。中原人一直將楚人當蠻夷看待,如古詩中就有「蠢爾蠻荊」、「蠻荊來犯」之類的詩句。由於山水阻隔,風俗迥異,楚國與中原王朝的聯繫十分薄弱。中原各國以正統老大自居,不屑屈尊瞭解「楚蠻」,與其建立密切的政治外交關係,對楚地的地理物產、風俗民情所知甚少;而楚國卻因此較少接收華夏民族的禮治文化,在一種純樸奮發的氛圍裡,篳路藍縷,勵精圖治,努力發展國力,同時創造了清新爛燦的楚文化,和因循守舊、陳陳相因的中原文化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至戰國初期,楚國已發展成一個泱泱大國。它以江漢流域為中心,西逼巴、蜀,北進中原,東侵海濱,南瀕五嶺,事實上已對中原各國構成了明顯的威脅。它北與韓、魏相角逐,退少而進多;西北與強秦相抗衡,干戈玉帛不斷;東北面,它的車騎屢屢出沒于齊魯之野。國勢壯大,疆場傳捷,大大提高了楚國在周王室與各諸侯之間的政治地位。在風雲變幻的戰國時代,楚國已是一個舉足輕重的發言者和參與者了;諸侯會盟,天子郊祀,楚國亦遠非一個可有可無的角色了。 楚國雖然是個大國了,但是楚地的文化風物,楚人的日常生活,對於中原人來說仍然是個謎:一方面蒙著一層神秘的面紗,另一方面則仍含著粗鄙的主觀印象,華夏嫡傳素來蔑視「蠢爾蠻荊」,當然是造成這種狀況的主要原因;而關山遙迢、交通不便,兼之戰火連綿、烽煙不斷,則是夷夏不通的客觀原因。 莊周幼時聽村中父老鄉親們談及楚蠻,總是用一種鄙夷不屑的口氣,但言語間又明明流露出欣羡嚮往的神情。給小莊周的印象就是一處仙境般的地方住著一群赤身裸體的蠻子,說蒙邑人不懂的話,幹蒙邑人不幹的活兒,後來在私塾裡,章老先生講到楚國,也象村人那樣表現出自相矛盾的態度:講到楚人廢止禮儀,不遵教化,根澤不正而妄圖覬覦周鼎,章老先生每每搖首蹙眉,深惡痛絕;倘偶爾說起楚之山水之靈秀、物產之豐饒、人民之勤謹,章老先生則又津津於口,言辭閃爍,神色間大有憬然神往的樣子。 莊周對此頗覺訝怪。他是一個天性好奇,善忤常情常理的人,隨著年歲的增長和思想的成熟,凡事都逐漸形成了與眾不同的看法。當時雖然宋國很少有人親自到過楚國,對楚國的一些說法多半來自道聽途說,失真之處頗多,但莊周還是從片言隻語中得到了關於楚地楚民的一部分感性認識。政治與戰爭,是他所厭惡和不感興趣的,因而他對楚國的崛起,如同秦國的擴張,都看作自然的政治歷史事件,沒有必要加以過多的關注;然而楚地,尤其是沅湘之間特異的風物民情、山水勝景,卻引起了他極大的興趣。是不是真有一種名叫鳳的異鳥?龍舟是什麼樣子?究竟有沒有茹毛飲血的蠻民?楚人的巫術是怎麼回事?種種疑問,憑藉有限的、真假莫辯的傳說,即使莊周的想像力非常強吧,仍然得不到明確的答案,越是想像不出吧,他越是不自禁地去想。想得多了,對楚國的憧憬就在他心裡紮了根。不知何時起,一個強烈的願望產生了,他要親自到楚國去看一看。 對於莊周來說,僅僅是那些粗略的傳說,就已經為他勾勒出了一幅親切而誘人的圖畫。他在這幅畫面中發現了與自己的志趣性情相一致的,合乎人性的,天然樸素的新鮮生活,這種生活與他正置身其中的生活迥然不同。他現在的生活,浸潤著虛偽的仁義理想,被禮治的說教重重枷鎖著,沉重,陰暗,不堪忍受,他早想棄之而去,追尋一種適意任性、忘我天真的生活。而楚地的生活,正是這樣一個垘本。當他勉強忍受那些聖訓的聒噪時,他心裡暗暗打定了主意。走出蒙邑,離開宋國,漂泊江湖,浪跡天涯,而首先要去的,當然是楚國。 他在楚國北方盤桓了一些時日,並沒有找到新的生活。這裡因原是中原諸國的領土,所以舉凡地方上的禮節法度和百姓的吃穿用度、婚喪嫁娶等風俗習慣,都保留了中原舊習。人們雖然身在楚國,但念念不忘周室周禮,語言行為每以聖人之言相約束,對南方的楚族人心存根深蒂固的輕蔑。這與他在宋國時所熟悉的情況幾乎沒什麼兩樣。他決定繼續南下,深入沅湘之間,切切實實地體驗一番。 往南走,水路多了起來,長腳程的陸路反倒少了。莊周牽馬乘舟,漸感不適。不得已,他在一個名叫鄢城的地方賣了棗紅馬。棗紅馬是老漁父送與他的,老漁父是他難以忘懷的師長朋友,而馬與他廝伴數月,也有了很深的感情。賣了它,莊周既難過,又歉疚,隱隱地想起老漁父,不知老人家現在如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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