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莊子傳 | 上頁 下頁


  現在,我來告訴你人之常情。人生來就有各種各樣的自然的欲望:目欲視色,耳欲聽聲,口欲察味,意志欲得到實現。而人生在世,上壽不過百歲,中壽不過八十,下壽只有六十。當今天下,昏亂不堪,人生失意多於得意。一月之中除掉病、瘦、死、喪、憂患之外,能夠無憂無慮,開懷大笑的只有四五天而已。天地是無窮的,而人生是有限的。將有限的人生寄託在無窮的天地間,就象駿馬在破牆的缺口之間奔馳而過,忽然而已。在短暫的生命之中,不能順著自己的心意行動,不能保養自己的壽命者,都是愚蠢之人。而你孔丘所說的這些就是愚蠢之行,是我所不取的。趕快滾開,不要再說了。你所說的那一套都是虛偽巧詐之事,並不能全生保真,有什麼值得稱道的!」

  盜蹠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孔丘越聽越不是滋味,但是又無力反駁。一聽盜蹠說完了,趕緊出門上車,準備逃跑。馬韁繩好幾次從他的手裡掉下去,因為他被盜蹠的話氣得兩眼無光,六神無主。他的臉色就象死灰一樣,用手扶住車前橫木,低垂著腦袋,連呼吸都感到困難。

  孔子帶著顏回與子貢,一路逃跑,來到魯國首都的東門之外,正好碰見了柳下季。柳下季說:「好幾天不見孔夫子了,看你的車馬之狀好象剛出遠門,是否去遊說蹠了?」

  孔子抬起頭,長長出了一口氣,說:「是的。」

  柳下季說:「蹠是否象我所說的那樣用言辭傷害了您?」

  孔子說:「是的。我這次往見盜蹠真是所謂無病而針灸,自尋疼痛。跑去摸老虎的頭,妄想用老虎的鬍子編辮子,差點兒讓老虎吃掉啊!」

  漁父一氣讀罷,不禁拍案而起,叫道:「妙哉!奇文犀言,痛快淋漓。真是後生可畏!」

  一傳十,十傳百,莊子這篇「盜蹠怒斥孔丘」的文章傳遍了宋國,也傳到了其它諸侯國。許多人知道宋國有個莊周,是個提倡真性,抨擊聖人的狂妄之士。

  五

  章老先生讀了莊周「盜蹠怒斥孔丘」的文章之後,對莊周知識的廣博、論辯的嚴密暗加稱賞,覺得象這樣的後生如果加以調教,也許是個難得的人才。但是,莊周有負師望,我行我素,只是偶爾到學校轉一趟,用大部分時間研究從漁父那兒搞來的隱士之書,其中有一本名叫《老子》。

  昨天,放學之前,章老先生向大家宣佈:「宋國國君明天要派我的學生戴蕩到學校來為國家遴選人才,委以重任。」惠施將這個消息告訴莊周。莊周早已看透執政者的伎倆,表示毫無興趣。惠施說自己準備試一試,希望莊周也去看看。莊周轉念一想,答應了惠施的請求。

  莊周與惠施來到學校的時候,院落裡已經擠滿了望子成龍的學生家長。弟子們不像往常那樣伏幾讀簡,一個個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思謀著迎接這次難得的官府遴選的對策。大家等了將近兩個時辰,戴蕩長長的車隊威風凜凜地湧進院裡。戴蕩前擁後呼,高冠華服,好不氣派。章老先生率弟子將戴蕩迎入學堂,分賓主坐定。

  章老先生向弟子們說:「戴太宰現為宋國重臣,實屬我們學校的光榮。他今天要在你們中間挑選一位德才兼備,出類拔萃的師弟,進于國君之前,委以社稷大任。你們就戴太宰的提問各言其志吧。」

  戴蕩說:「蕩才疏德淺,能有今日,全憑先生教育有方。當今天下大亂,各諸侯國都有吞併天下之志。我們宋國雖然不是萬乘大國,但是也不甘示弱。各國之主,都明白貴士的道理,因為士代表了仁義,代表了知識,也代表了智謀。因此,得士者得天下,失士者失天下。我們宋國的君主一向禮賢下士,今日特委託我來挑選一位德才兼備的士,委以重任。我今天提一個問題,就是『什麼是仁』,請諸位各抒己見,發表宏論。」

  戴蕩的話一結束,曹商就率先而起,回答道:「戴太宰不愧為聖人之徒,王侯之師,這個問題本身就提得不同凡俗。當今天下,要治理一國之民,首先要實行仁政。什麼是仁?仁就是仁政。仁政的核心是品德與禮儀。用刑法來治理民眾,民眾雖然畏懼而不犯罪,但是內心並沒有消除犯罪的欲望,如果用德和禮加以感化,就可讓民眾自覺地消除犯罪的欲望。孔夫子說『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講的就是這個道理」。

  戴蕩點了點頭,示意讓他坐下。

  這時,惠施站了起來,說:「我認為仁的核心是愛人。不是愛有差等,而是兼愛天下。尤其是有國之主,王侯之佐應該具備兼愛天下的仁心。具體措施就是停止諸侯國之間的不義之戰,讓賢能之士主持各國政務。這樣,就會從天下大亂走向天下大治。」

  戴蕩又點了點頭,示意讓他坐下。

  接著有幾位弟子發言,大都是根據孔子的言論,無甚新意。莊周本來不打算說話。他只是讓惠施拉來轉一趟。但是聽了這些人對仁的回答,尤其是曹商對仁的解釋,心中十分不快。

  莊周站起來說:「我認為仁是虎狼之性。」

  戴蕩一聽,大吃一驚,幾欲按幾而起,他皺緊眉頭,打量一下這個其貌不揚的青年,狐疑地看了章老先生一眼。章老先生趕緊示意嗡嗡議論的學生平靜下來,然後對著戴蕩苦笑了一下。戴蕩整整袍袖,溫和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莊周。」

  戴蕩若有所悟地點了一下頭,轉眼看著章老先生,問道:「可就是那位寫了『盜蹠怒斥孔丘』之文的莊周?」章老先生回答說:「正是。」

  戴蕩說:「當今天下百家爭鳴,凡是有利於聖治的學說,我們都加以提倡。你說一說,為什麼仁為虎狼之性?」

  莊周說:「天下之人紛紛議論仁,標榜仁,都是因為孔丘及其門徒的提倡。而孔丘所謂的仁,其核心在於父子相親。但是,父子相親能夠擴展到對天下之人都友愛相待嗎?你們難道沒有見過兇殘的虎狼嗎?它們以強欺弱,以眾暴寡,但是,它們之間何嘗沒有父子相親呢?大力提倡仁義道德不就是鼓動天下之人為了父子相親而互相殘殺嗎?不就是讓人變成虎狼嗎?」

  戴蕩聽了莊周這些話,聯想到自己多少年來在官場上的浮沉,覺得確實有道理。他暗想,父子相親不僅人而且連動物都可以做到,但是,父子相親的人並不具備高尚的品德。包括自己在內的很多人為父親或兒子照樣可以做出傷天害理的事來,難道能稱為仁嗎?眼下這位年紀輕輕的後生對這個問題看得如此透徹,「仁是虎狼之性」,真是石破天驚之語!但是,這些話可不能當著別人的面講啊,那樣,人們就會認為你是不仁不義之徒。想到這兒,他又問:「那你認為什麼才是真正的大仁呢?」

  莊周回答說:「真正的大仁就是忘掉自己的父母。」

  戴蕩說:「忘掉自己的父母就是沒有愛心,沒有愛心就是不孝,說真正的大仁就是不孝,這能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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