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張良 | 上頁 下頁 |
五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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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祖的駕崩是四月二十五日,發喪卻在二十八日,晚了三天。惠帝的繼位,則是五月的二十日。」 劉伯見張良暗自出神,便接著話題繼續敘說:「我雖蒙高祖聖恩,被封射陽,但當年所結姻親之事,高祖並不再提,想呂後也必不贊同。所以難居京城,又不復往射陽,仍回下邳居住。當此國之大典,列侯自當來朝,我也不敢輕慢。惠帝繼位大典之後,我即來此。行前曾往櫟陽,夫人及不疑均好,只是家奴姬定卻已大病不起,恐也不久于人世了。夫人特意囑我,轉告於你。」 這一段話勾起張良心中一愧一悲。一愧自是高祖于灞上危難之時,曾將女兒許與劉伯公子。封項伯為射陽侯並賜劉姓時,也曾提到「子女姻親之事,擇日再議」。誰知後來竟不了了之。張良作為牽線撮合之人,自然大失臉面,難辭誤人之咎。再就是老奴姬定,半生相隨,老邁勤勉,無以為報,著實令張良悲傷不已。 張良的愧疚悲淒,使劉伯深覺失悔,不該提起舊事,便揀能使張良覺得高興的話題,意在緩和氣氛:「朝中之人都知惠帝當年得保太子之位,今日貴為天子,享九五之尊,全賴子房運籌。現今皇上及太后,必對子房恩賞有加。」 說者無心,聽者留意。張良聽了,立刻驚覺,又添了一層新愁。因對劉伯無法明言,當下就閉口不言,陷入沉思。 有功不賞,反得其咎,屢見不鮮。呂後陰毒,若疑他居功自傲,必心生忌恨,圖謀加害。果然如此,多年的苦心孤詣,將付諸東流。這紫柏山中,怕也寧日不多了。 「射陽侯萬萬不可附和眾議。皇權神授,非人力所能為。射陽侯如此說法,似有褻瀆天神、冒犯聖上之嫌。說到此處,也就罷了。」 這話令劉伯有些難堪,加上張良一口一個「射陽侯」,更使劉伯不自在。 張良卻是另一種意思:如稱「項伯兄」,于皇家不尊;如稱「劉伯兄」,又恐項伯不悅。只有官稱的「射陽侯」,比較折中。 兩人各懷心思,緘口不語。停了片刻,終是劉伯寬厚憨直,開口說道:「子房離開關中,轉眼就是年餘。莫非真的有心向道,要成仙家?」 張良也時常自省自問。多年來,遠離塵世,只不過是他避禍退身的托故之舉。潛心老聃、莊周日久,漸漸地也生髮出昨非而今是的念頭,於不知不覺中感悟品味出道家的樂趣。仿佛自己已是自然之中的一株松柏,一棵草卉,或神與物遊,或超然物外。但塵世並沒有離他遠去,時時刻刻還在糾纏著他,煩擾著他,就象他的身影一般,無論他如何疾馳奔逃,卻總也不能擺脫。 而今面臨的仍然是不可解脫的困境。當然不是自己的影子,而是呂後的身影。在這沉思默想之中,他已有了主意。但對劉伯仍舊不可多言。 「老莊之道,果然對身心有益。淡泊養之,寧靜修之,無欲無憂,自然逍遙。射陽侯不覺得我的身體比以前好些了嗎?」 張良覺得自己對劉伯戒備太重,有些過於冷落了,便開口說話,臉上的神情也有些緩和。 劉伯聽了,仔細端洋,張良的身體並不見好,反倒越發清臒贏弱,骨瘦嶙峋,面容也格外憔悴。但見他心情轉好,不忍再使他傷情,便附和說:「子房感覺好些,自然可喜可賀。只是不必太自苦了。」 說了半天,話題又轉了回來。張良感念劉伯關愛,不願再相駁話,使他不悅,便擱下不提,轉而問他數年來情景及家中諸事。劉伯一一答了。兩人言來語去,漸漸又熱絡起來,仿佛又回到當年。 劉伯在紫關嶺上住了四日。兩人或促膝傾談,或倘祥林間,話題多是舊時往事,並不觸及眼下時政國體。只因兩人均有意回避。 到了第五日,劉伯要告辭,返回下邳。劉伯打算經子午谷東出武關,經宛城至榮陽,爾後東行,大抵是走當年高祖入關進襲咸陽的路線。這不免又勾起往事。張良心中波瀾迭起,不能平靜。加上兩人都有預感,只怕今日一別,將成永訣,拜別之時,雖不明言,卻早已淚滴衣衫,不能自禁。還是劉伯先說道:「漢中遙遠,關山阻隔,項伯也老。今回下邳之後,永不再遠行,萬望子房保重。」 情濃之時,顧不得禁忌,竟然自稱項伯。張良聽了,傷感不已,將項伯兩手緊緊攥住,說道:「項伯老兄與我情同手足,再無二人。世間無神仙,凡人更不可為,張良豈能不知?但世事險惡,風波連連,唯有如此,方能倖免。好在張良一世,前半生報秦一椎,後半生辭漢萬戶。有此兩段,張良已知足矣,此外別無他求。項伯兄也要多加保重,不使張良掛懷。」 相聚四日,只有臨別這一番話發自肺腑,出乎至誠。張良滿腹心思,一吐為快,不負項伯情份;項伯盡解張良苦衷,感知他不瞞之情,十分感動。 兩人頓時悲聲大發。姬康等人,也受感染,不由哭聲四起,格外感人。 七月初的一天,郡縣官吏前呼後擁,來到紫關嶺上,表面上虛意寒暄,十分尊崇,實則察顏觀色,四處留心。張良心如明鏡,並不理睬。 自劉伯走後,張良悲傷數日,鬱結於心,加上天氣炎熱,身心交瘁,終致舊病復發,十分沉重。臥榻之上,思慮再三,想那呂後,必然難容,所以也有所備。聞知官府來人,勉強起身,依舊在石洞之中,靜坐導引,並索性辟食五穀,聲稱欲追隨赤松子,作神仙之游,再不食人間煙火。 赤松子是神話傳說中人。漢代光祿大夫劉向所撰《列仙傳》中記載,赤松子為神農時雨師,專司弄風播雨,常至昆侖山上,西王母石室中,能隨風雨上下,接手翻飛,縱身長風。 郡縣官吏見張良這番作為,不覺啞然失笑,暗想太后實在過慮,對於一個形容枯槁、行將就木之人,不值得再三敕令:常往察看,多加注意。 但是太后對張良的戒懼始終未能釋懷。原因有二:一則深感張良智大無窮,包攬天地,謀深似海,不可窺測;二則又怕張良居功自傲,不易駕馭。 猶如一塊心病,如鯁在喉。因為漢中遙遠,力不能逮,只好曉諭郡縣官吏,常往察看,多加注意。 郡縣官吏雖對張良並不在意,但太后有諭,不敢懈怠,月旬之間,便來一趟。 光陰茬苒。倏忽之間,已是惠帝二年。又是七月,相國蕭何追隨高祖而去。漢初三傑,除韓信、蕭何之外,只剩張良一人。張良聞知,自然又是一番傷情。後來,平陽侯曹參繼任丞相,用黃老之術,隨蕭何之規,無為而治。 只是好景不長,在位不過一年,也撒手人寰。 人事匆匆,滄桑變遷。張良在春來秋去的更替之中,知道了一些宮中的消息:趙王如意被太后毒死;戚夫人被削足斫臂,置於甕中,指為「人彘」;惠帝對太后殘害趙王及戚夫人,痛徹心腹,悲哀不已,患病臥床,一年有餘,差人告請太后主裁天下。此後,縱情聲色,恣意淫樂,不主朝事…… 這一切對張良來說,不過是過耳輕風,稍加留意,略微感知,旋即而去,他常縈懷的仍是舊時往事,櫟陽妻兒;常行施的仍是或倘佯山林,或靜室導引;常苦悶的卻是天下雖大,寸步難行。 就在曹參故去不久、惠帝五年的深秋來臨之時,他的舊疾再次復發。整整一個冬天,終日煎熬,受盡折磨,苦不堪言。姬康每日伴於榻前,侍湯送藥,精心護理。主僕都有一個共同的希冀:熬過冬天的苦寒,到春天再次降臨紫關嶺時,必能與往年一樣,康復如初,健強如舊。 出人意料的是,這一次與往年不同。紫柏山上,春色又聚;紫關嶺下,春水又綠,而張良的病體卻日漸沉重,毫無轉緩的徵兆。 姬康有些惶恐了,不祥之感襲上他的心頭。 郡縣的官吏又來察看,姬康背著張良,將他的擔憂向官吏述說。奏疏飛快報入京城。接著,便是建成侯的到來。臨行之前,太后召見,格外囑咐:「帶幾名宮中的太醫去。畢竟是先朝重臣,高祖股肱。人之將去,盡人事以聽天命吧!」 末了又特意提醒:「一有准信,從速報知,不可延宕。」 這「准信」二字,自有特別的含意。因為一有「准信」,太后心頭的一塊心病即可除去。從此之後,她再不必為一個人的存在而無休止地煩惱了。 1995. 10.4—1995. 11.7 於京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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