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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等等,如今讀起來,仿佛神交已久,一見如故。從此,這部《道德經》,這部不過五千字的奇書,這般上至高天,下至大地,中至人律的奇文,便與張良朝夕相伴。

  張良對朝事的不問,卻不是不知。對於方圓不過四十裡的洛陽城圍,對於往來宮中的家人,傳出、帶回的種種消息,張良不過聽之任之,不加點評罷了。

  皇上首先需要約束的是一班功臣的舉止粗莽,放蕩不羈。他自己讀書甚少,輕慢儒生,原本厭煩繁文褥節,新朝初立,也沒有想到要立什麼朝儀禮法。但一班大臣,或居功自傲,不聽調遣,任意行事;或爭功邀賞,相互攻訐,互不服氣;或上朝議事,喧嘩吵鬧,大失體統;或醉於酒宴,出言不遜,拔劍擊柱,甚至格鬥傷人,常使皇上窘迫無治。

  最先體察到皇上心疾的是亡秦的博士叔孫通。「天下皇帝,沒有不需要臣民尊敬的」,這是他上書請求制定皇室禮儀的依據。

  一封疏奏,果然得到皇上的格外重視。他被召入宮中,皇上虛度垂問:「制定朝儀,可是繁瑣?」

  回答十分乖巧:「朝無『禮』,法度廢弛,君臣失序,必生大亂。臣雖為秦吏,今已一心歸漢,身為博士,潛心禮制已久。秦時朝中禮制繁雜嚴苛,不可效尤。我朝新立,也應制定禮法,寬嚴適度,使群臣有依,維護天子聖威,朝廷尊嚴。」

  這種迎和奉承的奏議,皇上的胃口自然舒服:「好吧。望汝勿負聖望,早日覆命。」

  不久,一套朝廷禮制炮製出來。接下來,皇上詔令,朝中群臣盡著官服,依制操演,擇日施行。文武百官,嚴守朝儀,應對進退,彬彬有禮,稍有不遜,即由監儀官引往殿外,奉旨糾彈。

  至此,皇上才喜孜孜他說出了一句心裡話:「直至今日,朕才感受到皇帝的尊貴!」

  朝儀的大事,張良自然很快知曉。皇帝雖未垂問,也沒有強求他入朝行禮,但既已知之,總要有所表示,以示遵禮守矩,尊崇天子,服守朝綱,使皇帝心中免卻臣外之臣的疑慮,才能得以安常處順。

  念及此,他差姬康入宮,找來一本儀注,細細看了。心中不免惆帳:自此以後,皇上與群臣共赴疆場,生死相依的時光,一去不返。君臣之間被這繁瑣朝儀鴻溝分割,不能逾越。他耐著性子,默記於心,選了日子,進宮向皇上行禮。

  皇上的態度一如既往地熱情和藹,只是於熱情和藹之中,多了幾份矜持與威嚴。

  行完了禮,皇上與他對談許久,無非是朝中諸事,國中情形,各地景況。

  張良默然恭聽,並不多言。潛心讀書,他記下了周公姬旦的一句名言:「無多言,多言敗;無多事,多事多患。」

  坐談既久,張良有心告辭。皇上卻談興尚濃,見枯坐無趣,便起身拉他到南宮門外,一邊流連徘徊,一邊四處瞻顧,一邊海闊天空,猶自閒談。

  南宮門外,不遠之處便是洛河。時在夏季,洛河如帶,迤邐東去;河岸楊柳依依,微風吹來,涼意襲襲。置身其中,張良暗想:久居隱室之中,不知屋外景致如此可人。如往郊外,山水之邊,花木之間,田疇之上,阡陌之中,更當美不勝收,蕩胸生意。既已隱退,不如常往常去,追尋樂趣。

  張良尚在邏思遙想之中,皇上卻有了意外的發現: 「子房回首。河岸之上,眾臣都在做什麼?」

  順著皇上手指所向望去,果見河岸沙灘之上,眾將群集,擁簇一起,聚坐一道。有的交頭接耳,有的口講指劃,有的神情詭密,有的情緒激越……

  再看皇上,似乎面顯憂懼之色,心懷不安之慮。

  「不過閑來無事,相聚清談。」

  張良淡淡地答了一句,依舊逍遙踏步,左顧右盼,觀物賞景。「怕未必。」

  皇上的目光仍在洛河岸畔的沙灘上。

  這倒引起了張良的注意。一幫臣僚,沙場久戰,慣經風霜,不甘寂寞,沒有幾個象他一般耐得住性子。炎炎夏日,蟄居房中,自然難熬。皇上如此疑懼,可見心中所慮,已非一日。所慮的是什麼呢?朝禮的約束,可作為詮釋。

  再回頭想想,皇帝的擔憂決非多餘。霸業已成,皇位已坐,最擔心的是什麼?無外固其位,樹其威。而戰場之上,敵手頓失,爾後鋒芒所指,該是誰人?自然是這些曾經並肩接敵,一壕作戰,同力拼殺的臣子友人!但又有何良策能解這生死之結,使君臣相安呢?

  畢竟是塵緣未了,六根未淨,不知不覺之中,張良又回到了軍師之位,置身於是非之間。

  功高莫過於救駕,罪大莫過於謀反。十惡之罪,九惡能赦,唯有件逆謀反是皇上決不能容的。

  因此,一有風吹草動,皇上首先想到的,必然是這一點。「莫非是相聚謀反?」

  話一出口,張良便覺失悔,但已是覆水難收。

  皇上聽了,不啻一聲驚雷炸於冠頂,轉瞬之間,臉色大變:「如今天下剛定,他們為什麼即刻謀反?」

  見皇上有些失態,張良失悔之中便想著如何轉緩:「不過戲言,為臣冒昧了。」

  皇上的疑俱決不是一句歉語所能冰釋的,張良不由得暗自叫苦,只怕從此更加重了皇上的疑懼。如果因此遺禍於群臣,實在是罪孽深重,難以自贖。

  「子房隨朕數年,每言必中,從無謬誤。果然戲言,朕無憂矣。」最後這一句,雖是自慰,卻泄盡玄機。可見皇上的憂患尚存,而且從此埋下種子,必將日積月累,越發厚重。

  張良的自責,也因皇上的這一句自慰而不得解脫。

  「皇上,臣有一言相進,請皇上深思。」

  張良轉過身來,面對皇上,神情格外莊重。

  這倒使皇上有些意外。患病隱退以來,張良再未主動進言。其中的緣由,張良的心跡,皇上縱然不能洞悉,但也能隱約體察。今日的反常,皇帝當然

  格外注意:「子房有話,儘管直言。朕洗耳恭聽。」

  對於九五至尊的皇上來說,「洗耳恭聽」是極大的屈尊。對所言的臣子來說,是莫大的榮幸。但張良不敢領受,他心中所想的,仍是設法消除皇上對臣僚的猜疑,平息一場已見端倪的禍殃。

  「陛下起自布衣,一班佐臣,冒死相隨,於沙場之上,披堅執銳,攻城略地,雖經磨難潰敗,矢志不渝;雖受刀劍所傷,在所不惜。所圖者,不過奪取天下之後,封官晉爵,得享福祿,博取富貴。今陛下貴為天子,定鼎以來,所有封賞,皆為親舊敵人:所有誅戮,皆緣于生平私怨。隨征將士,不蒙蔭賞的尚多,難免教人疑畏。疑畏既生,則不免顧慮。尤恐今日不獲恩賞,來日反遭誅殺。人人有患得患失之心,因而情急而不暇擇,便相聚商議,何以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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