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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五月初十日寫完此帖,以期必遂,而夢兆稍吉,因緩。十二日會審,逼勒扳誣,懾以非刑,頤指氣使,聽其死生,皆由含沙以架奇禍,載鬼以起大獄,此古今宇宙稀有之事。上司愚弄人,而又使我叔侄自愚,何忍,何忍!

  邱侍郎、任撫按、活閻王!你也有父母妻子之念,奉天命而來,如得其情,則哀矜勿喜可也,何忍陷人如此酷烈!三尺童子亦皆知而憐之,今不得已,以死明心。嗚呼,炯矣黃爐之火,黯如黑水之津,朝露溘然,生平已矣,寧不悲哉!

  有便,告知山西蒲州相公張鳳盤,今張家事已完結矣,願他輔佐聖明天于於億萬年也!

  關於當時拷問底情形,懋修也有一段記載:

  有一部堂訊獄日:「汝先大夫與戚帥相結,凡有書問,雖夜中開門遞進,意欲何為?莫非反狀乎!」

  懋修答日:「邊烽緊急,宰相或不得堅臥不省。」部堂意阻。(書牘十二《答總兵戚南塘授擊土蠻之策書》附注)

  經過多次拷問,敬修自縊身死,懋修自殺未遂,居正十六年的政權,最後由敬修、懋修償還這一筆血債。

  敬修這一死,聳動朝廷,申時行和六部大臣疏請從寬處分;刑部尚書潘季馴複言「居正母逾八旬,旦暮莫必其命,乞降特恩宥釋。」在這個空氣之下,神宗下詔特留空宅一所,田十頃,贍養居正底母親。遼府一案,也在此時結束了。上諭說:

  遼府廢革,既奉先帝宸斷,又無應繼之人,著推舉親枝,以本爵奉祀,仍准王歸葬原封。抱養子述璽准依親居住,給與庶糧二百石,本折中半支。(本指本色,折指折價,言實物及代價各半支給也)王氏從厚,援徽府例贍養。張居正誣衊親藩,箝制言官,蔽塞朕聰,私占廢遼田畝,假以丈量遮飾,騷動海內,專權亂政,同上負恩,謀國不忠,本當斫棺戮屍,念效勞有年,姑免盡法。伊屬張居易、張嗣修、張書、張順,俱令煙瘴地面充軍。

  神宗和居正說過,「只是看顧先生子孫便了。」是這樣地看顧也許沒有料到!

  張家這一次大禍,當時人以為是高拱陷害,其實高拱死于萬曆六年,與此事無涉:敬修以為是張四維陷害,但是四維於十一年四月致仕,縱使平時對於居正久積嫌怨,現在也沒有報復底機會。一切都由神宗主待。萬曆十六年冬,吏科給事中李沂上疏,攻擊司禮太監張鯨,曾說「流傳鯨廣獻金寶,多方請乞,陛下猶豫未忍斷決。中外臣民初未肯信,以為陛下富有四海,豈愛金寶;威如雷霆,豈徇請乞?及見明旨許鯨策勵供事,遂謂為真,虧損聖德。」張鯨是神宗特別賞識的內監,攻擊馮保的是他,慫恿查抄的是他!神宗看見李沂底疏本,怒極了:他說,「李沂要為馮保、張居正報仇」,立刻下令杖六十,革職為民。為什麼這是替張、馮兩家報仇呢?攻擊居正最力的三位禦史李植、羊可立、江東之:李植常和人說:「至尊見我,稱我為兒子,看見查抄的寶玩便喜歡。」為什麼這樣寵愛呢?神宗當然有他底理由。居正自己說過:「念己既忘家殉國,逞恤其他,雖機阱滿前,眾鏃攢體,孤不畏也。」(書牘十《答河漕按院林雲源言為事任怨》)居正身後底得禍,本來不在居正底意外。

  整個的神宗一朝,更沒有稱道居正的。嘉宗天啟二年,這才想起居正底大功,復原官,予祭葬,張家房產沒有變賣的一併發還。思宗崇禎三年,禮部侍郎羅喻義等,為居正訟冤,交給部議以後,這才給還二蔭和誥命。十三年,敬修孫同敞再請追複敬修禮部主事並複武蔭。思宗複敬修官,並授同敞中書舍人。國家到了艱難的時候,才想起往日的功臣。複官複蔭,一切都是激勵當日的臣工,但是事情已經太遲了。

  然而對於居正底子孫,事情畢竟不算太遲。

  居正諸子,自殺的自殺了,充軍的充軍了。懋修中狀元的時候,年二十六歲;(《明貢舉考略》卷一)崇禎七年懋修死時,已經八十歲。在事業方面,他沒有什麼表現,但是居正全集四十六卷的搜集,大半是懋修底功績。書牘凡例題後雲:「留此一段精誠在天壤間,古人所謂知我罪我,先公意在是乎。史家所稱為功為過,小於輩何敢避焉。」這是幾句有意義的語句。

  萬曆十年,允修回南應鄉試,居正死了,允修丁憂,不能入闈,留為終身的遺憾,發還文蔭以後,蔭尚寶司司丞。崇禎十七年,張獻忠底部下,到了江陵,要允修出來做官,允修自殺,(《康熙荊州府志》言不食死。允修孫同奎言自焚死。)留下一首絕命詩:「八十空嗟發已皤,豈知衰骨碎干戈,純忠事業承先遠,捧日肝腸啟後多,今夕敢言能報國,他年漫惜未掄科,願將心化錚錚鐵,萬死叢中氣不磨!」

  最激烈的是同敞。思宗十五年,詔命同敞慰問湖廣諸壬,順道調兵雲南。同敞事畢以後,北京失陷了,不久南京陷落。同敞走依隆武,隆武複同敞武蔭,遣往湖南。他在途中,聽說汀州又陷落了,整個的中國,除西南一角以外,都淪陷在敵人手裡。同敞這才到廣西,投奔永曆帝。經過瞿式耜底推薦,永曆帝授同敞兵部右侍郎、總督諸路軍務。領導中原人民抗清的責任,又落到姓張底肩上。同敞記得曾祖在日,曾經主張用文人為邊將;他也記得曾祖曾經說過:「國家或有大事,皇上幸而召臣,朝聞命而夕就道,雖執義荷戈,效死疆場,亦所弗避。」關保底血液,在同敞底脈管裡跳動了。跟從明太祖底大纛,推翻元朝的統治是他底始祖;整頓國防,分化韃靼,最後造成明朝強盛地位的是他底曾祖。同敞撫摩自己底筋骨,真有些自負。但是當時的大局整個變了,明朝只餘得這一點殘山剩水,敗兵孱將;談什麼鬥爭!內訌、自擾、抵觸、牽制:一切都在這個小朝廷裡複演,這才是英雄短氣的時候。但同敞有的是熱血,單憑這一點,他要參加民族底決鬥。總督諸路軍務只是一個名義,當時的兵權全在將領手裡。但是不管他,在一切鬥爭裡,同敞常在前面。前進的時候,一馬當先的是同敞;動搖的時候,端坐不動的也是同敞。他漸漸取得一般將士底信任。不幸永曆五年,敵人攻進廣西,嚴關失陷,前敵的將土敗潰下來,永曆帝往梧州去了,桂林的軍隊也潰了,剩得大學士瞿式耜一人留守,當時的重鎮,成為一座空城。恰巧同敞從靈川來,見面以後,式耜和同敞說:

  「我為留守,當然死在桂林;總督沒有守土的責任,你還是去罷!」

  「古人恥獨為君子,」同敞毅然地說,「相公為什麼不讓同敞共死呢?」

  式耜高興極了,吩咐剩下的一個老兵進酒,秉燭待旦,和同敞銷磨這空城的一夜。第二天敵人進城,式耜、同敞同時被執。式耜說:「我們久已準備了。」敵人要他們投降,他們拒絕;要他們削髮為僧,他們也拒絕;他們只要把自己底熱血,為民族橫流。敵人這才把他們分別幽禁起來。他們底中間是一堵牆,在幽禁的四十幾天之內,他們叩著牆壁,賦詩唱和。永曆五年閏十一月十七日,敵人把他們殺了。據說在行刑的時候,同敞衣冠整齊,昂然地站著。頭顱落地以後,他向前躍起三步,方始躺下。直到現在,桂林東關還留著這一位民族英雄底墳墓。

  同敞留下兩首有名的詩句:

  自訣詩

  彌月悲歌待此時,成仁取義有天知,
  衣冠不改生前制,姓字空留死後思,
  破碎山河休葬骨,顛連君父未舒眉;
  魂兮莫指歸鄉路,直往諸陵拜舊碑。

  自誓詩

  翰林骨莫葬青山,見有沙場咫尺間,
  老大徒傷千里驥,艱難勝度萬重關;
  朝朝良史思三傑,夜夜悲歌困八蠻,
  久已無家家即在,丈夫原不望生還!

  同敞死了,熱烈的血液,灌溉了民族復興底萌芽。

  整個的中國,不是一家一姓底事,任何人追溯到自己底祖先的時候,總會發見許多可歌可泣的事實;有的顯煥一些,也許有的黯淡一些,但是當我們想到自己底祖先,曾經為自由而奮鬥,為發展而努力,乃至為生存而流血,我們對於過去,固然看到無窮的光輝,對於將來,也必然抱著更大的期待。前進啊,每一個中華民族底兒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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