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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明朝的政治情形,有一點和前後不同的地方,便是沒有攝政的制度。英宗九歲即位,世宗十六歲即位,神宗十歲即位,嘉宗十六歲即位,都沒有攝政或是太后垂簾聽政的傳統。在這一群皇帝中間,世宗最能幹,即位不久,大權隨即到手,嘉宗是一個白癡,大權始終旁落:英宗、神宗即位時的年齡更小,當然談不到親政,英宗初期的楊士奇、楊榮、楊溥,和神宗初期的高拱、張居正,名為內閣大學士,其實是攝政大臣,這是無可否認的史實。三楊始終維持一個合作的局面。高拱、張居正當穆宗在位的時候,在最後的階段裡,已經不能並存,神宗即位以後,居正利用政治機會,撇開高拱,成為實際的獨裁者,這也是無可否認的史實。以後居正逐漸鞏固既得的政權,內而內閣、六部、都察院,外而各省督、撫,沒有一個不是居正推薦的人,言官之中,禦史、給事中也幾乎沒有一個不聽居正底指揮。在神宗尚幼的時候,這個正和《古文尚書·伊訓篇》所說的「百官總已以聽塚宰」,《偽孔傳》「伊尹刮百官,以三公攝塚宰」相合。但是現在神宗年已十八,久已超過應當親政的時期。居正當國,便等於神宗失位,成為不能並立的形勢。在這一個情態之下,居正頭腦糊塗一點,便可以做王莽;氣魄大一點,也可以做曹操。但是居正不是王莽、曹操,而且在那個提倡忠孝的環境之下,也不容許王莽、曹操的產生。居正以忠孝自負,而忠孝自負的主張,又和專權當國的現實,不能融洽,心理遂陷於極端的矛盾狀態。

  矛盾的心理,懼禍的心理,最後驅使居正走上歸政乞休的路線。以威福奉還主上,也許神宗不至於不容自己優遊林下吧!他甚至說不敢決計從此一去不返,只要稍許休息,日後在必要的時機,仍然「朝聞命而夕就道,效死疆場,亦所弗避」。(見《再乞休致疏》)這是委婉的說法,只想神宗給他一個脫身的機會。居正不是沒有機權的人,但是這一次的乞休,確是出於至誠。攝政的皇帝做過八、九年,明代開國以來,四個在位的皇帝,時期都沒有這樣長,居正還不應當滿足嗎?對內對外,整個的國家上了軌道,自己去位以後,內閣裡面張四維、申時行,都是自己引進的人,諒意不至於反噬。江陵的家產雖然不大,但是總算富厚了,那裡有五十幾歲的老妻,有兒子,還有最近新添的三、四個孫子,門庭以內,充滿快樂的空氣,為什麼不回去?居正又曾說過:「不穀比者抗疏乞歸,』群情驚惑,不知鄙意固有在也。夫不得決去於宅憂之時,而乃乞骸于即吉之後,此豈尋常大臣所為進、退者耶?顧此意不敢以告人,而世亦無知我者。茲承華翰,深獲我心,但獎借過情,深用為愧耳。」(書牘十二《答憲長徐中台》)徐中台怎樣「深獲我心」,我們無從知道,但是從居正和他的關係而論,中台還夠不上深談,居正之言,只是一種機權。假如我們記得居正宅憂之時,神宗年十五歲;乞骸之時,神宗年十八歲:那麼我們不難深獲居正底用心。

  一切都看在那個小農之女底目光裡。是因為她從民間出身,接近大地,所以賦有特殊的智慧,驚人的常識嗎?我們不敢說。但是她能瞭解居正,她對神宗說:「待輔爾到三十歲,那時再作商量。」「這是一位隨時督責,隨時罰跪的母親,連外祖父武清侯李偉都畏懼她,有一次外祖父做錯事,聖母把他召進宮內,切實訓戒,(見《明史》卷三〇〇《外戚傳》)何況自己?」神宗又在沉思了。龍箋手敕提到聖母慈諭,實際是把居正攝政的時期,再延長十二年;也就是神宗底失位,再延長十二年。神宗說過:「朕垂拱受成,倚毗正切,」這九個字,值得仔細玩味。在虛君政治制度沒有確實成立以前,這一種辦法,必然會造成皇帝和首輔的決鬥。殘忍的女人啊!一位毛妃,造成居正和遼王憲㸅的決鬥;一位李太后,造成居正和神宗的決鬥。這才是人生的不幸。居正自言「自是羈絏愈堅,憂危愈重矣」;又言「付囑愈重,早夜兢兢,誠不知死所矣」。這些話都是事實。但是他現在竟沒有自全之策。『鳳毛叢勁節,只上盡頭竿,」盡頭竿究竟不是一個安全的地位。

  就在八年三月,居正得到一件大喜的事,他底第三子懋修中了殿試第一人。這一次主考是內閣申時行、侍郎余有丁。在當時的情狀下,首輔底兒子當然會高中的,何況懋修在兄弟中,才具較高呢?主考閱卷,擬定懋修第三,進呈御覽。神宗看過以後,改為第一。這一科,居正長子敬修也成進士。居正六子:敬修、嗣修、懋修,至此都成進士,第四子簡修,加恩授南鎮撫司僉書管事。

  八年閏四月兩廣總督劉堯誨奏報討平八寨。兩廣的吏治,向來是一個問題:吏治不清,地方不安,人民起義,和少數民族的暴動,成為相應而來的事實。八寨在廣西桂林、平樂兩府,本來是僮人群居的場所。隆慶年間,殷正茂進兵古田的時候,八寨先降,於是並龍哈、咘咳為十寨,立長官司。萬曆六年,曾經有一次動亂,兩廣總督淩雲翼隨即進兵。雲翼去職以後,堯誨繼任,八寨又來一次動亂。居正和堯誨討論過幾次:

  廣右議征八寨,此或不容已者,已屬本兵從其請矣。(書牘十一《答兩廣劉凝齋》)

  八寨之征,在兩鎮似不容已,本兵已複從其請。(同卷《答兩廣劉凝齋論嚴取與》)

  這都是萬曆七年的事。第二年八寨敉平,居正談到兩廣的情況。

  八寨兵已奏捷,諒此時竣事矣。武弁遊民,私買賊級,乃廣中沈錮之病,今得力祛此弊,則功賞皆實。但先年有旨,凡大舉征剿,皆憲臣親臨紀功,今不知紀功是何司、道官。紀功得人,積弊乃可革也。黃總戎頗有志向,不安下流,但微負氣。將官負氣,正可駕馭而用之,固愈於頹靡、懦熟,剝削以事結納者也。俟到任信至,如尊諭戒諭之。(書牘十二《答劉凝齋》)

  八年二月,河工勘報完成,潘季馴升工部尚書兼副都禦史;這是一個崇銜,其實用不到管事。明朝有添注官,在實缺官以外,臨時添設,本來是一種酬勞的意義。但是季馴在河工已久,委實需要休息了,居正想起前任兩廣總督淩雲翼,現任南京兵部尚書,只是一個閑曹,決定派雲翼總督漕運,以為代潘的地步,同時再調潘代淩,成為潘、淩對調。他分別和兩人說起:

  兩承翰教,領悉。比者平成奏績,公之膚功,固不待言,然亦借督、漕同心之助,況河、漕歸併,已有成命,則今之代江(漕運侍郎江一麟)者,亦即以代公,不可不慎也。反復思之,莫如洋山(雲翼)公為宜。此公虛豁洞達,昔在廣中,僕妄有指授,渠一一取其意而行之,動有成功,則今日必能因襲舊畫,以終公之功,一善也。官尊權重,足以鎮壓,二善也。留京參贊(南京兵部尚書兼參贊南京軍務)重任也,朝廷加意河、漕,特遣重臣以行,則在事諸臣,誰不奮厲?三善也。南中道近,聞命即行,不煩候代,則漕事不致妨廢,且得數月與公周旋,同心計處,何事不辦,四善也。公即旦夕回京,亦不過添注管事,駢枝閏位,何所用之?不如即代洋山,是身不離南中,可以鎮異議,屬人心,此中八座虛席,一轉移間,又無妨於他日之柄用,于公亦有利,五善也。有此五善,慮之已熟,故違部議而請上行之。恐公不達鄙意,敢布腹心。(書牘十二《答河道潘印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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