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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居正歸政乞休,本來是一種謀定而動的辦法,但是完全出於神宗和其他諸臣底意料,大眾都有些茫然。神宗立即下旨慰留:

  卿受遺先帝,為朕元輔,忠勤匪懈,勳績日隆,朕垂拱受成,倚毗正切,豈得一日離朕?如何遽以歸政乞休為請,使朕惻然不寧。卿宜仰思先帝丁甯顧托之意,以社稷為重,永圖襄贊,用慰朕懷,慎無再辭。(見上)

  居正奉旨以後,再上第二疏。這一次他決定不再往內閣辦事了,疏中備言:

  念臣發跡寒單,賦才譾劣,仰承先帝顧托之重,祗荷皇上眷遇之隆,分當捐身,庶以仰酬高厚之萬一,豈敢輒求引退,圖遂私懷。但臣葵藿之志雖殷,而犬馬之力已竭,一自壬申受事,以至於今,惴惴之心,無一日不臨于淵穀,中遭家難,南北奔馳,神敝於思慮之煩,力疲於擔負之重,以致心血耗損,筋力虺隤,外若勉強支持,中實衰憊已甚,餐荼茹堇,苦自知之,恒恐一日顛僕,有負重托,欲乞身于聖明之前,非一日矣。獨念國事未定,大禮未完,口嚅嚅而不忍言,心依依而未能舍。今賴皇上神聖,臣得以少效愚衷,中外乂安,國家無事,諸大典禮,皆已完就,乃敢一言其私,蓋亦度其時可以去而去耳。昔顏回有言,東野畢之馬將敗矣,步驟馳騁,朝禮畢矣,歷險致遠,馬力盡矣,而猶求馬不已。無何而東野畢之馬果敗。故舜不窮其民力,造父不窮其馬力,是以舜無失臣,造父無失馬。今臣之乞去,亦非敢為決計長往也,但乞數年之間,暫停鞭策,少休足力;倘未即填溝壑,國家或有大事,皇上幸而召臣,朝發命而夕就道,雖執殳荷戈,效死疆場,亦所弗避。是臣之愛身,亦所以愛國也。(同卷《再乞休致疏》)

  但是神宗堅持不許,聖旨說:

  連日不見卿出,朕心若有所失。如何又有此奏!今諸大典禮,雖已奉行,不過禮文之事。機務繁重,賴卿輔理甚切,未便是卿閒逸之時。古之元老大臣,耄耋之年,在朝輔理者不少,卿方逾五十,豈得便自稱衰老,忍於言去。宜遵前旨即出,永肩一德,用成始終大忠。著鴻臚寺官,往諭朕意。(見上)

  除由內閣擬旨,著鴻臚寺官傳諭以外,神宗另頒龍箋手敕,著司禮監太監孫秀,文書房官邱得用,捧到居正私宅。神宗說:

  諭元輔少師張先生:朕面奉聖母慈諭雲,「與張先生說,各大典禮,雖是修舉,內外一應政務,爾尚未能裁決,邊事尤為緊要。張先生親受先帝付託,豈忍言去!待輔爾到三十歲,那時再作商量。先生今後,再不必興此念。」朕恭錄以示先生,務仰體聖母與朕惓惓倚毗至意,以終先帝憑幾顧命,方全臣節大義,先生其欽承之。故諭。(見同卷《謝聖諭疏》)

  慈聖太后和神宗底諭旨來了,鴻臚寺官、司禮太監、文書房官都在那裡奉旨催促供職。在君臣大義的標準下面,居正沒有徘徊底餘地。他只有提出扈駕山陵,觸冒風寒,和近聞三弟居易訃音,感傷致病的理由,請求給假數日,容其調理,少可以後,即行供職。這一次神宗俞允了,數日以後,居正仍回內閣辦事。

  居正書牘中,屢次提到歸政乞休的故事。他說:

  僕久握大柄,天道忌盈,理須退休,以明臣節。況當典禮告成之日,正息肩稅駕之時,抗疏乞休,甚非得已。乃聖恩留諭再三,未忍固求私便,輒複就列,徐俟再圖。(書牘十二《答賈春宇》)

  正少無世韻,宿有道緣,不意為時羈絏,遭遇明主,備位台司,十餘年間,負重剖繁,備極辛楚,然遵道之志,未敢少衰也。頃者賴天之靈,中外乂安,國家無事,乃稽首歸政,懇疏乞骸,亦欲逖慕留侯,庶幾得棄人間事矣。乃蒙聖諭諄切,朝議懇留,不得已,輒複視事,以俟徐圖,但恐世纏日錮,歸宿無期,觖悵觖悵。(同卷《寄有道李中溪言求歸未遂》)

  弟德薄享厚,日夕栗栗,懼顛躋之遄及耳。頃者乞歸,實揣分虞危,萬非得已,且欲因而啟主上以新政,期君臣於有終,乃不克如願,而委任愈篤,負戴愈重,僝弱之軀,終不知所稅駕矣。奈何,奈何!(同卷《答司寇王西石》)

  去秋及今,四奉台教,以公私多故,久稽裁候。中間以典成乞休,關出處大節,且妄心詖陋,師心獨任,不請先生長者之明訓,率爾行之,罪死罪死。正膺重任,九年於茲,恒恐不保首領,以辱國家。茲幸主德日清,內外甯謐,諸大典禮,皆已竣事,乃以其間,乞不肖之身,歸伏壟畝,以明進退之節,不得已也。重蒙主上暨聖母誨諭諄諄,恩禮申篤,正誠迫于大義,不敢自愛其死,複黽勉就列,然自是羈絏愈堅,憂危愈重矣。吾師何以教之?(書牘十四《答上師相徐存齋二十八》)

  弟以譾劣,謬膺重任,恒恐中道顛蹶,有負夙昔期許之心。茲幸主德日新,國家無事,弟乃以其間乞身而歸,未蒙俞允,付囑愈重,早夜兢兢,誠不知死所矣。翁素憐我,何以策之,俾獲全於末路乎?(書牘十二《答石麓李相公》)

  賈春宇名應元,時為大同巡撫,大致和居正關係不深,因此居正對他底話有些閃鑠。王之誥、徐階、李春芳和居正關係較深,這幾封信,值得仔細尋味。尤其王之誥是居正底親家,所以說話更切實。

  從居正以上,高拱、徐階、嚴嵩、夏言,凡是當過國家大權的,最後都支付了最大的代價。有的被殺,有的兒子被殺;即使幸而不死,也常有被殺的危險。這一個傳統太危險了,時時給居正以威脅。萬曆五年,居正沒有去位,實際也不免有些懼禍的意思。他說:「恒恐不保首領以辱國家。」知道這一個時期實際政治情形的人,一定明白居正不是亂說。從五年到八年,居正底政治地位更加鞏固,然而居正底危險也更加擴大。一切的危險都發生在神宗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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