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張居正大傳 | 上頁 下頁
八二


  但是居正和神宗的關係,究竟不是親子的關係。在十歲的時候,小小的神宗,對於居正,只看到一位長須玉立的大臣,這是自己底監護人和老師。神宗覺得他可敬,有時不免有點畏懼,但是在大半的時候,居然覺得他可愛。天熱了,看見老師在講書的時候,汗流滿面,神宗吩咐太監們替他掌扇;天冷了,看見老師立在文華殿的方磚上,寒氣森肅,神宗便吩咐太監們拿氈片把方磚遮上,免得老師受寒。有一次,居正在上直的時候,忽然發寒熱,神宗趕忙自己凋好椒湯,送給老師。神宗是一個好孩子,待老師真是非常殷勤。

  然而現在他已經十七歲了,在早熟的環境裡,他已經娶了親,而且不久以後,他便要做父親。他久已是皇帝,現在更開始發現自己。他有他底意志,這個意志,必然地有和居正底意志鬥爭的一日。關於這一點,姑且不論,而且因為居正垂死的時候,神宗底意志,還沒有達到十分堅強的程度,他們兩人,沒有經過實際鬥爭的階段,所以也可置之不論。但是在神宗發現自己以後,他底意志已經存在,不久以後,逐漸形成和居正對立的地位。這個神宗沒有覺到,居正沒有覺到,但是兩個意志底形成對立,是無法否認的現實。

  從明太祖到神宗,這一個血脈裡,充滿偏執和高傲,這是無可諱言的。孝宗有一些柔和,武宗有一些妄誕,但是這一枝中斷,皇位落在世宗手裡。世宗還是偏執,高傲;中年以後,有些頹廢,不過頹廢的中間,常時露出高傲的本色。穆宗看到父親底模範,更加頹廢,不過他還有些高傲。到了神宗,又在這高傲的血液裡,增加新的成分。他底母親是山西一個小農底女兒。小農有那一股貪利務得的氣息,在一升麥種下土以後,他長日巴巴地在那裡計算要長成一斛,一石又硬又好的小麥。成日的精神,集中在這一點上面。經過幾世幾年的薰陶,小農底氣息養成了。慈聖皇太后把這一股氣息帶進北京皇宮裡面,再把這成斛成石的觀念,灌輸到神宗底血液裡。明朝底皇帝,只有神宗嗜利,出於天性,也許只可這樣地解釋。以後傳到熹宗、思宗,嗜利的血液,經過幾度的沖淡,已經不十分顯著,但是國事已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加上熹宗底昏憒,思宗底操切,明朝底覆亡,成為必然的形勢,而一切的禍根,都在神宗好利的時期,已經種下。神宗中年以後,大理寺評事雒於仁疏獻酒、色、財、氣四箴,曾說:

  競彼鏐鐐,錙銖必盡,公帑稱盈,私家懸馨。武散鹿台,八百歸心,隋煬剝利,天命難諶。進藥陛下,貨賄勿侵。(財箴)

  禦史馬經綸也曾上疏神宗,直言「陛下好貨成癖」。萬曆三十年的時候,神宗病重,看看死日已近,這才下詔把自己發明的那些剝削人民,無補國用的商稅、礦稅,一概取消,召首輔沈一貫入宮,親自把手詔交付他。一貫出宮以後,大臣們一面悲痛皇上底病危,一面也不免慶倖民生底復蘇。第二天神宗突然好了,還是捨不得這一大注民財,再派太監們到內閣追還聖旨。大學士方在設法掙扎,太監們來了一個又一個,最後連來二十位,拼命坐索。神宗派司禮太監田義去,田義不肯,神宗從床上爬起來,拿刀子戳上去。內閣裡這二十位太監,磕頭懇求,額角都磕破了,血流滿面,沈一貫無法,只有把聖旨繳進,一切礦稅、商稅照舊徵收,銀兩不斷地向宮中流進,才能滿足這位小農底外孫。

  在萬曆七年的時候,這粒嗜利的種子,雖然沒有成長,但已經在那裡萌芽。金花銀增加了,這是一筆收入。其餘的需索,經過張居正、張學顏底諫阻,受到一些挫折。不要緊,神宗底心靈,想到辦法了。他吩咐文書官姚秀到內閣傳諭擬旨,著戶部鑄錢,供給內庫使用。誰能禁止皇帝使錢呢?明朝的貨幣制度,本是一言難盡的事。大體講來,銀兩是當時的本位硬幣,銅錢是輔幣,鈔是紙幣。從洪武以來,新鈔不斷地增發,紙幣和硬幣久已脫離聯繫,成為不換紙幣,只有在頒賞的時候,數量激增,成為意外的壯觀。銅錢和銀兩,雖然多少有些本位幣和輔幣底關係,但是中間並沒有固定的兌換率,錢少了,錢和銀兩的比率便提高,錢多了,錢和銀兩的比率便降低。所以實際上錢和銀兩的關係,不是輔幣和本位幣的關係。洪武年間,每錢千文換銀一兩;到了嘉靖年間,錢太多了,且私鑄盛行,形式薄劣,落到六、七千文換銀一兩。在錢法既壞已後,於是通令對於錢的行使,分出等級來;嘉靖錢七百文換銀一兩,洪武以來諸朝的錢千文換銀一兩,古錢三千文換銀一兩,一切濫惡小錢禁止行使。法律雖然有了明文的規定,市場上還是無從整頓。錢法混亂,事態已經非常嚴重。偏偏神宗傳旨鑄錢行使,他看到化費工部底工本,而增加內庫底儲藏,真是一件便宜的事。但是他卻沒有曉得通貨的濫發,只能增加市場的混亂。四月十九日居正上疏道;

  臣等查得萬曆四年二月,奉聖旨:「萬曆通寶製錢,著鑄二萬錠,與嘉靖、隆慶等錢相兼行使,戶、工二部知道。欽此。」本月又該工部題鑄造事宜,節奉聖旨:「錢式照嘉靖通寶,鑄金背一萬四千錠,火漆六千錠,著以一千萬文進庫使用。欽此。」萬曆五年二月內,該戶部進新鑄製錢,又奉聖旨:「這錢錠還查原定二萬之數,以一半進內庫應用,一半收貯太倉。欽此。」及查工部題議,製錢二萬錠,該錢一萬萬文,用工本銀十四萬九千兩,大半取之太倉銀庫,此奉旨鑄錢之大略也。臣等看得先朝鑄造製錢,原以通貨便民,用存一代之制,鑄成之後,量進少許呈樣,非以進供上用者也。今若以賞用缺錢,徑行鑄造進用,則是以外府之儲,取充內庫,大失舊制矣。且京師民間,嘉靖錢最多,自鑄行萬曆製錢之後,愚民訛言,便謂止行萬曆新錢,不行嘉靖舊錢,小民甚以為苦。近該五城榜示曉諭,民情少定。今若又廣鑄新錢,則嘉靖等項舊錢,必致阻滯不行,於小民甚為不便。又與原奉聖旨,與嘉靖、隆慶等錢,相兼行使之意相背。臣等措度事體,似為未便。伏望聖明裁審,暫停鑄造進用之旨,待二、三年後,如果民間錢少,再行鑄造,亦未為晚。仍乞皇上曲納臣等節次所陳狂愚之言,敦尚儉德,撙節財用,諸凡無益之費,無名之賞,一切裁省,庶國用可充,民生有賴。不然,以有限之財,供無窮之用,將來必有大可憂者。臣等備員,敢不盡其愚,伏惟聖明亮察。(奏疏八《請停止輸錢內庫供賞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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