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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據說第一個主張奪情的是戶部侍郎李幼孜,馮保主張奪情,居正也有意奪情,因此造成奪情的局勢。其實幼孜第一個提出這個呼聲,只提出時代底要求,而造成這個時代要求的,卻是居正本人。

  自從隆慶六年六月,居正當國以來,這五年三個月的時間,整個國家安定了。政治上了軌道,經濟有了把握,太倉粟支十年,太僕寺積金四百余萬;北邊的俺答屈服了,土蠻雖然沒有屈服,但是不斷地潰敗,解除了東北方的威脅;內閣裡面,安靜到沒有一點波浪,更是嘉靖、隆慶以來沒有的現象;這一切是誰底大功?居正去了,這個局面,交付那一個?徐階七十五歲了,高拱更和馮保結下生死大仇,都談不到回朝,在野的還有那一個幹練的大臣?呂調陽是一個忠厚老實的人,他自己沒有大的抱負;張四維也許還有些才氣,但是資歷太差,而且也沒有人望,在朝的又交給誰?居正固然有三個主人,但是慈聖太后和馮保,都說不到自己掌握政權,明代根本沒有太后臨朝和宦官執政(王振、汪直、劉瑾、以及後來之魏忠賢、皆未直接掌握政權。)的前例;至於神宗,這時才十五歲,慈聖太后還把他當小孩看待呢,更說不到自己負責。一切的形勢竟造成居正非留不可的局面。這一個局面是居正自己造成的,居正自己也看到。

  其次大學士丁憂起複,不是沒有故事的。成祖永樂六年六月楊榮丁優,十月起複。宣宗宣德元年正月金幼孜丁憂,隨即起複。四年八月楊溥丁憂,隨即起複。景帝景泰四年五月王文丁憂,九月起複。憲宗成化二年三月李賢丁憂,五月起複。這都是故事。五人之中,惟有李賢是首輔,而李賢所處的時代,是一個太平的時代,成化二年,憲宗已經二十一歲,即使李賢丁憂,也還和現在非留不可的局面,有些不同。這一切,慈聖太后、神宗、馮保,連同居正也都看到。

  不許守制的上諭下來了,居正再行上疏請求,自稱「是臣以二十七月報臣父,以終身事皇上」,但是語氣並不十分堅定,他甚至說:

  臣聞受非常之恩者,宜有非常之報。夫非常者固非常理之所能拘也。臣一介草茅,忝司政本,十有餘年,受先皇顧托之重,荷聖主倚毗之專,無論平日所承,隆恩異數,超軼古今,即頃者聞憂之日,兩宮聖母為臣憫惻,聖心感動,為臣淒惋,慰吊之使,絡繹道途,賻賵之賚,充溢筐篚,又蒙皇上親灑宸翰,特降璽書,中間慰借之勤篤,勉喻之諄切,尚有溢於聖言之外者。臣伏而讀之,一字一淚,雖旁觀近聽之人,亦無不傷心酸鼻者。夫自古人臣,以忠結主,商則成湯之于伊尹,高宗之于傅說,周則成王之於公旦,漢則昭烈之於諸葛亮,其隆禮渥眷,辭命誥諭之文,載在史冊,至今可考,固未有謙抑下巽,親信敬禮,如皇上之於臣,若是之懇篤者,此所謂非常之恩也。臣於此時,舉其草芥微軀,摩頂放踵,粉為微塵,猶不足以仰答于萬一,又何暇顧旁人之非議,徇匹夫之小節,而拘拘于常理之內乎?且人之大倫,各有所重,使幸而不相值,則固可各伸其重,而盡其所當為;不幸而相值,難以並盡,則宜權其尤重者而行之。今臣處君臣、父子,兩倫相值,而不容並盡之時,正宜稱量而審處之者也。況奉聖諭,謂「父制當守,君父尤重」,臣又豈敢不思以仰體,而酌其輕重乎?(奏疏六《乞恩守制疏》)

  無疑地,居正是在考慮應否守制的問題了。十月初二日奉聖旨:

  卿篤孝至情,朕非不感動,但念朕昔當十齡,皇考見背,丁寧以朕屬卿,卿盡心輔導,迄今海內乂安,蠻貊率服,朕沖年垂拱仰成,頃刻離卿不得,安能遠待三年?且卿身系社稷安危,又豈金革之事可比?其強抑哀情,勉遵前旨,以副我皇考委託之重,勿得固辭。(見上)

  奉旨以後,居正上《再乞守制疏》,十月初五日複奉聖旨:

  覽奏,詞益哀懇,朕惻然不寧。但卿言終是常理,今朕沖年,國家事重,豈常時可同?連日不得面卿,朕心如有所失。七七之期,猶以為遠,矧曰三年!卿平日所言,朕無一不從,今日此事,卻望卿從朕,毋得再有所陳。(見奏疏六《再乞守制疏》)

  神宗甚至和呂調陽、張四維說起,即使居正再上百本,亦不能准。守制的請求,已經成為僵局,居正只得再從旁面提出,他說:

  仰窺皇上之心,不過以數年以來,舉天下之重,盡屬￿臣,見臣鞠躬盡瘁,頗稱意指,將謂國家之事,有非臣不辦者。此殆不然也!夫人之才識,不甚相遠,顧上用之何如。臣之不肖,豈真有卓犖超世之才,奔軼絕塵之力,惟皇上幸而用之,故臣得盡其愚耳!今在廷之臣,自輔臣以至於百執事,孰非臣所引薦者?觀其器能,咸極一時之選。若皇上以用臣之道而用諸臣,諸臣以臣心之忠而事皇上,將臣平日所稱聖賢道理,祖宗法度,此兩言者,兢兢守之,持而勿失,則固可以端委廟堂而天下鹹理。是臣雖去,猶未去也,何必專任一人,而使天下賢者,不得以各效其能乎?且臣尚有老母,年亦七十二歲,素嬰多病,昨有家人到,致臣母意,囑臣早歸。田野之人,不知朝廷法度,將謂臣父既沒,理必奔喪,屈指終朝,倚間而望,今若知臣求歸未得,相見無期,鬱鬱懷思,因而致病,則臣之心,益有不能自安者矣。皇上方以孝養兩宮,何不推此心以及臣之母乎?(同卷三《乞守制疏》)

  神宗底聖旨又下了,他說:

  朕為天下留卿,豈不軫卿迫切至情,忍相違拒?但今日卿實不可離朕左右。著司禮監差隨堂官一員,同卿子編修嗣修,馳驛前去,營葬卿父;完日,即迎卿母,來京侍養,用全孝思。卿宜仰體朕委曲眷留至意,其勿再辭。(見前)

  這道聖旨,由內閣傳下,神宗再命司禮監太監何進帶去親筆諭旨:

  諭元輔:朕以幼沖、賴先生為師,朝夕納誨,以匡不逮。今再三陳乞守制,于常理固盡,於先帝付託大義,豈不鮮終?況朕學尚未成,志尚未定,一日、二日萬幾,尚未諳理;若先生一旦遠去,則數年啟沃之功,盡棄之矣。先生何忍!已有旨,特差司禮監官同先生子前去造葬,事完便就迎接先生老母,來京侍養,以慰先生孝思,務要勉遵前旨,入閣辦事,豈獨為朕,實所以為社稷,為蒼生也。萬望先生仰體聖母與朕惓惓懇留至意,毋勞又有所陳。(見同卷《謝降諭慰留疏》)

  這時禦史曾士楚,給事中陳三謨都上疏,請留居正了。吏部尚書張瀚奉上諭慰留居正,連忙和左侍郎何維柏商議。

  「丁憂守制,」維柏說,「是天經地義的事,遷就不得的。」張瀚底宗旨決定了,索性給他一個不理。吏部司官們和尚書說,請他複奏,張瀚只是一味地裝糊塗。他說:

  大學土奔喪,應當加恩;這是禮部底事,和吏部有什麼相干!

  皇帝奪情的詔書屢次下來了,官員們正在紛紛請留居正,張瀚只是捶著胸膛歎息,他認為從此以後,綱常掃地,對於奉命慰留居正的上諭,始終置之不理。給事中王道成,禦史謝思啟上疏彈劾張瀚、何維柏,其結果張瀚勒令致仕,維柏罰俸三月,一切都是十月初的事。

  奪情的局勢既成,居正沒有回旋的餘地,他只有承認了。他說:

  凡朝士大夫,見者聞者,無不恫切歎頌,皆以大義責臣,謂殊恩不可以橫幹,君命不可以屢抗,既以身任國家之重,不宜複顧其私。臣連日枕塊自思,且感且懼,欲再行陳乞,恐重獲罪戾。且大婚期近,先帝之所付託,與國家之大典禮,莫此為重,乃一旦委而去之,不思效一手一足之力,雖居田裡,于心甯安?用是茹忍哀悰,不敢再申前請,謹當恪遵前旨,候七七滿日,不隨朝,赴閣辦事,隨侍講讀。(同卷《乞暫遵諭旨辭俸守制預允歸葬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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