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張居正大傳 | 上頁 下頁
六三


  居正不是條編底發明者,對於條編底推行,他不會感到發明家底那種母愛的熱忱。而且實行條編,對於居正個人,也許未必有什麼利益。他是當時的首輔,即使不實行,誰能把力差、銀差派到首輔家中嗎?徭役派入丁糧,只增加居正私人底負擔。但是居正代表當時的最高統治者,他必須從統治階級的整體利益出發。為了維護統治階級的長遠利益,必須設法緩和階級矛盾,因此,條編法的推行,正與統治階級有利,所以萬曆四年,居正推行條編,當然有他底理論根據。

  龐尚鵬、劉光濟在浙江、福建、江西推行條編了,居正底計劃,要把它推行到全國。這便有些和王安石推行青苗相似,但是居正只是慢慢地推行,從容地解釋,他一步一步地前進,不象安石那樣的急迫。讓我重說一遍罷,居正不是王安石,他只是一個現實的大臣。

  萬曆四年,居正先把條編推行到湖廣。他和湖廣巡按說起:

  辱示江陵尹朱正色均差之議,其中綜理,精當詳密。此君初任,人皆以為刻核,僕獨愛其明作,今觀其所建立,必為良吏無疑矣。慰甚慰甚。一條編之法,近亦有稱其不便者,然僕以為行法在人,又貴因地,此法在南方頗便,既與民宜,因之可也。但須得良有司行之耳。(書牘八《答楚按院向明台》)

  果然有人提到條編底不便,他們甚至說條編便於士大夫而不便於小民。怎麼辯論呢?居正只有由他;居正說:

  條編之法,有極言其不便者,有極言其便者,有言利害半者。僕思政以人舉,法貴宜民,執此例彼,俱非通論,故近擬旨雲,「果宜於此,任從其便,如有不便,不必強行。」朝廷之意,但欲愛養元元,使之省便耳,未嘗為一切之政以困民也。若如公言,「徒利於士大夫而害于小民』,是豈上所以恤下厚民者乎?公既灼知其不便,自宜告於撫、按當事者,遵奉近旨罷之。若僕之於天下事,則不敢有一毫成心,可否興革,順天下之公而已。(書牘九《答少宰楊二山言條編》)

  這是萬曆五年的事。經過一年底推行,居正對於條編,更加感到興趣。萬曆五年,他不再說「法貴因地」,只是說:「條編之法,近旨已盡事理,其中言不便,十之一、二耳。法當宜民,政以人舉,民苟宜之,何分南北。」(書牘九《答總憲李漸庵言驛遞條編任怨》)以後經過幾年的推行,到萬曆九年正月,再用詔旨通行全國,一條編法,遂成為通行的法制。

  居正六個兒子,敬修、嗣修、懋修、簡修、允修、靜修:尤其是敬修、嗣修、懋修這三個,居正對於他們盼望更切。懋修底天資最好,居正曾和他說:「汝少而穎異,初學作文,便知門路,吾嘗以汝為千里駒。」(書牘十五《示季子懋修》)居正看到當時有才學的人,便羅致給兒子們做朋友,他認為只有這樣,才可以敦促他們上進。第一個羅致的是沈懋學,後來萬曆五年丁醜科進土第一人;其次便是《牡丹亭》底作者湯顯祖,不料顯祖卻拒絕了,居正死後萬曆十一年癸未,顯祖才成進士。敬修是萬曆元年癸酉科舉人,次年甲戌科會試下第。據說居正因此大為生氣,甲戌科不選庶吉士,便是敬修下第底結果。萬曆四年丙子科鄉試,懋修失敗,(見《示季子懋修》)所以五年丁醜科會試,只有敬修、嗣修同到北京就試。這次敬修依舊落第,嗣修原定二甲第一人,神宗拔為一甲第二人及第。

  嗣修登第的事,對於居正,當然是一種快慰。他在這一年和王之誥說起:「豚兒寡學,謬竊科名,其躐登上第,則出主上親拔,非僕庶幾所敢望也。」(書牘九《答司寇王西石》)大致他對於敬修、懋修的希望,還很熱切;對於第四子簡修,便冷淡了。以後簡修由武職出身,所以居正在給之誥信上又說:「簡兒叨授一職,遣歸完娶。」信上又提及他底父母,和繼配王夫人,這時都在江陵。居正曾說「門巷闃然,殆同僧舍」;他在北京的寓居,真有些僧舍底意味。

  嗣修登第,畢竟是一件不厭眾望的事。明代輔臣在位的時候,兒子會試及第的,不止一次,但是除楊廷和當國,其于楊慎以會試第一人及第,群情翕服以外,其餘沒有一次不發生許多非議。尤其在居正當國十年之中,萬曆五年會試,嗣修第二人及第,萬曆八年會試,懋修第一人及第,敬修同時及第:兄弟三人先後及第,更引起不少的責難。萬曆十六年順天鄉試,輔臣王錫爵之子王衡第一名中式,當時的風波又來了,大家指摘錫爵,錫爵恨極,次年會試,不許王衡就試,直到錫爵去位多年以後,萬曆二十九年會試,王衡始以第二人及第,這才證實王衡底才學,同時也表明錫爵底坦白。自此以後,輔臣當國的時候,其子不應會試,成為科舉制度底故事。

  這裡的是非,本來一言難盡。明代的制度,對於大臣底兒于,有文蔭或武蔭。在大臣建功或是幾年任滿以後,照例可以蔭字。文蔭從蔭一子入國子監讀書起,以後補尚寶司丞,尚寶司卿,這算是一條路。武蔭從錦衣衛百戶、千戶起,以後補指揮同知、指揮僉事,這也是一條路。這兩條是怎樣的路呢?大學士底兒子不能補大學士,尚書底兒子不能補尚書。由蔭生升到大學土、尚書的,沒有看見一個。明朝一代,父、子大學士惟有陳以勤、于陛父子二人,但是于陛底大學士,是從鄉試、會試掙扎出來的,井不靠以勤底庇蔭。惟有鄉試、會試才是出身底大路,蔭生不但不是大路,甚至反是一件障礙。這是居正始終迫促敬修、嗣修、懋修由鄉試、會試出身的原因。居正自己曾經說過:

  或言大臣子弟應舉,不當與寒士爭進取者,此論非也。自晉、唐以來,士人鹹重門第,王、謝子孫,與六朝相終始,至隋、唐設科取士,寒素乃得登用,而建官要職,仍多用世家,大臣恩蔭,皆得至將相,如唐蕭、盧、崔、鄭,累世宰相,有至八、九人者。中唐以後,進士一科,最為榮重,而李德裕以其父蔭,為備身千牛;或勸之應舉,德裕言好驢馬不入行,後亦為宰相。蓋世家子弟,自有登用之路,不借科目而後顯,是科舉大臣子弟一人,則退寒士一人矣。若本朝則立賢無方,惟才是用。高皇帝時,用人之途最廣,僧、道、皂隸,鹹得至九卿、牧、守,大臣蔭子,至八座、九卿者,不可縷數。宣德以後,獨重進士一科,雖鄉舉歲貢,莫敢與之抗衡,而大臣恩蔭,高者不過授五府幕僚,出典遠方郡守而止,即有卓犖奇偉之才,若不從科目出身,終不得登膴仕,為國家展采宣猷矣。豈古人所謂喬木世臣之義乎?故大臣子弟,不宜與寒士爭進之說,在前代則可,非所以論當今之務也。(文集十一《雜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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