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張居正大傳 | 上頁 下頁
五七


  明朝的政治,充滿無數腐化的因素。現代認為不應存在的事實,在當時只是一種習慣。最痛苦的是在未經指摘的時候,儘管認為習慣,但是一經指摘以後,立刻又成為貪污。因此從事政治生活的人,隨時隨地,都受著物質底誘惑,也就隨時隨地,會蒙到仇敵底指摘。這是政治生活底創傷。隆慶六年,湖廣巡撫、巡按提議為居正建坊。大學士建坊,在明代只是一個尋常的事,但是建坊底工料,一切又落到湖廣民眾身上。居正極力辭免,他說:「敝郡連年水旱,民不聊生,乃又重之以工役,使萬姓睊睊,口詛祝而心諮怨,將使僕為榮乎?辱乎?」不建坊也可以,他們便準備照工料折價,送給張家,這可算是異想天開,不過居正並不覺得離奇,他只說:

  若欲給與折價,尤不敢當。家有薄田數畝,足為俯仰之資,僕又時時以其祿入,奉上老親,擊鮮為賓客費,家不患貧。而諸公所饋,銖兩皆民膏也,僕何功以堪之,何德以享之?頃已有書懇控二公,恐未見諒。願公再以鄙意固請,必望停寢,乃見真愛。若不可止.如向者面凟云云,准作廢府納價,貯庫作數,僕亦受惠多矣。僕雖無德於鄉人,而亦懼叢怨以重吾過。諸公誠愛我者,宜視其所無者而與之,奈何益其所有以滋毒於僕。恃公道誼骨肉之愛,故敢瀝竭肝膽,直露其愚。若謂僕心或欲之,而姑飾辭以沽名,則所謂穿窬之徒,不可以列于君子之林矣。(書牘四《答荊州道府辭兩院建坊》)

  我們不能認居正為「穿窬之徒」,但是我們也沒有看到堅決的拒絕。他只是不要建坊,不要折價,而希望以建坊之費,准作廢府納價。在運用的方面,縱使不同,但是接受只是接受,還不是同樣的民脂民膏?廢府即遼王府,隆慶二年遼王憲㸅被廢以後,張家據為己有,直到隆慶六年,才想起納價的事。《明史紀事本末》卷六十一,和《明史》原本,稱「居正攘以為第」,指此。居正曾孫張同奎對於此事的否認(見《張文忠公全集》附錄二《上六部稟帖》)只是沒有根據的說話,其後《明史》根據同奎底言論,重行刪訂,便上了一次大當。

  建坊不僅是建坊,坊價送到張家,立刻修建第宅,建築工人,由錦衣衛軍士包辦。這個原是明代的敝風,但是在這一點,似乎居正也不覺得離奇。他說;

  新構蝸居,三院會計欲有所助。諸公厚意,豈不知感,但僕本心,原不敢以一椽一瓦勞費有司,故雖督造錦衣,亦止便差用借,誠恐驚擾地方也。今堤工方興,疲民無措,公私嗷嗷,困敝至此,豈複有餘羨為僕營私第乎?僕雖無德於鄉人,實不敢貽累以賈怨。且去歲諸公所賜坊價,已即給付工匠,即有不足,以後逐年賜責,及俸入田租,陸續湊辦。需以二、三年,可得苟完矣。若諸公創行此意,則官于楚者,必慕為之,是僕營私第以開賄門,其罪愈重。萬望俯諒鄙衷,亟停前命,俾僕無惡於鄉人,無累于清議,則百朋不為重,廣廈不為安也。(書牘五《與楚中撫台辭建第助工》)

  這是萬曆元年的事。這一座第宅底規模,著實不小。居正自言:「小宅,原擬賜金構一書舍耳。不意錦衣龐君遂摹京師第宅,大事興作,費至不貲。屢屢垂念,給與頻蕃,既乖本圖,複益罪過,赧怍之衷,口不能悉。」(書牘五《與楚撫趙汝泉言嚴家範禁請托》)第宅之中,有堂有樓,神宗賜名為純忠堂、捧日樓,又頒御筆大字二幅,對句一聯,御前銀一千兩。(奏疏三《謝堂樓額名並賜金疏》大字二幅:一曰社稷之臣,一曰股肱之佐,聯曰正氣萬世,休光百年。見王世貞《首輔傳》卷七。)這次建坊、建第底計劃,發動的是湖廣巡撫汪道昆,(書牘四《答楚撫院汪南明辭建坊》)完成的是繼任巡撫趙賢,(即汝泉)恰恰做到「官于楚者,必慕為之」的地步。「給與頻蕃」,適成為「營私第以開賄門」的注腳。以後萬曆六年,有人提議替張家創山勝;(書牘十《答棘卿劉小魯言止創山勝事》)萬曆八年,提議建三詔亭;(書牘十二《答湖廣巡按朱謹吾辭建亭》)萬曆九年,提議重行建坊表宅,(書牘十三《答鄖陽巡撫楊本庵》)而且一切動工進行,都不待居正底同意。所以無論居正是否默認,這一個賄門,在他當國的時期,永遠沒有關上。

  賄門當然不僅在此。荊州江濱的沙灘出水,荊州府落得做人情,便攛掇張家出來報領。居正自己說起:「又昨王太常言,府中有一淤洲,公欲寒家人領,極知公厚意,但利之所在,人爭欲之,擅眾所利,則怨必叢積,家有薄田數畝,可免饑寒,老親高年,子弟駑劣,誠不願廣地積財以益其過也。」(書牘六《與荊南道府二公》)居正底話沒有說錯,但是廣地積財底事,仍是不斷地進行。居正身後,福王常洵奏乞居正所沒產,(《明史》卷一二〇《福王常洵傳》)恰恰證實居正積產底成績。

  最直接的辦法,是把賄賂一直送到江陵張家。居正書牘裡,屢次提到。(書牘六《答總憲劉紫山》、書牘七《答劉虹川總憲》、書牘九《答向台長》、《答四川總兵劉草塘》、《答吳總憲》。)最闊綽的是兩廣的長官。萬曆七年,居正曾說:「自不穀待罪政府以至於今,所卻兩廣諸公之饋,甯止萬金,若只照常領納,亦可作富家翁矣。」(書牘十一《答兩廣劉凝齋論嚴取與》)大致古來兩廣一帶,腐化的空氣,特別濃厚,所以岑參看到朋友往廣東做官,仔細吩咐他,「此鄉多寶玉,慎勿厭清貧。」(《送張子尉南海》)明朝的腐化空氣,本來很盛,最盛的還是廣東,(見《答劉凝齋書》)吏治底腐化,當然影響到人民底生活,和地方底治安。兩廣動亂最多,這是一個最大的原因。

  在賄賂底進行中,也有幾次特別的趣事。一位知縣底賄賂送來,居正拒絕了,知縣認為嫌少,便設法加添。經不起再來一次拒絕,他索性借上一條玉帶,一併獻上。居正覆信說:

  往者別時曾以守己愛民四字相規,故屢辱厚惠,俱不敢受,蓋恐自背平日相規之言,有虧執事守己之節。而執事乃屢卻不已,愈至愈厚,豈以區區為嫌少而加益耶?至於腰間之白,尤為殊異,顧此寶物,何處得來,恐非縣令所宜有也。謹仍璧諸使者。若假之他人,可令返趙。執事從此,亦宜思所以自勵焉。(書牘七《答傅諫議》)

  這僅是小小的誥誡。還不嚴重。最離奇的是一位鄖陽巡撫。他在解任以後,到處活動,聲名已經不佳,偏偏又活動到居正門上來了。這是一件笨手笨腳的事,居正怎樣提出呢?他只有開一次頑笑,說道已經給吏部提起,但是吏部因為空氣不利,只有極力避嫌,不敢起用。說過以後。居正更重重地教訓一頓:

  僕之求士,甚於士之求己,雖越在萬里,沈於下僚,或身蒙訾垢,眾所指嫉,其人果賢,亦皆剔滌而簡拔之,其為賢者謀也,又工於自為謀。公聞之往來之人,豈不誠然乎哉?胡乃不以賢者自處,以待僕之求,而用市道相與,饋之以厚儀,要之以必從,而又委之於私家,陷之以難卻,則不知僕亦甚矣。古人言。非其義而與之,如寘之壑中,誠不意公之以僕為壑也!以公夙所抱負,又當盛年,固時所當用者,此後闔門養重,靜以俟之,弓旌之召,將不求而自至。若必欲如流俗所為,舍大道而由曲徑,棄道誼而用厚賄,僕不得已,必將言揚於廷,以明己之無私,則僕既陷於薄德,而公亦永絕向用之路矣,是彼此俱損也。恃在夙昔至契,敢直露其愚,惟公亮而宥之,幸甚。(書牘七《答劉虹川總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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