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張居正大傳 | 上頁 下頁
一六


  這一首詩裡「鳳凰碧幹」是期望,「哀怨清弦」是失望:從期望到失望,正是最大的痛苦。「外人誰識子雲玄」,一語道破。居正只是怨切地說,「你們不認識,不認識啊!」究竟年輕,他還不免有些躁急。顧璘對於居正十六歲中舉的事,認為太早,倘使再遲五六年,也許他可以更沉著一點。

  其實徐階把居正留在幕後,一切的政治秘密,居正都有與聞底機會。嘉靖四十二年三月,吳維岳調任貴州巡撫,在明代貴州還是蠻荒,維嶽一肚皮不高興,居正給他說:

  師翁絕才冠世,卓行範俗,當路且欲虛接席以待,貴陽開府,只暫借耳。比奉手教,乃有東山之懷,豈群材所望乎?(書牘十五《答貴陽開府霽岩吳老師》)

  這裡很可看出居正說話的地位。關係更大的是景王奪嫡之事。徐階掌握政權是嘉靖四十一年以後的事,景王雖然已經歸藩,(嘉靖四十年)但是因為裕王底名分,始終沒有確定,所以還是不斷地計劃。居正說過:

  原任少師大學土徐階,當世宗時,承嚴氏亂政之後,能矯枉以正,澄濁為清,懲貪墨以安民生,定經制以核邊費,扶植公論,獎引才賢,一時朝政修明,官常振肅,海宇稱為治平,皆其力也。是時先帝潛居藩邸,世廟一日忽有疑於先帝,命檢成祖之于仁宗故事,階為之從容譬解,其疑乃釋。此一事則惟臣居正一人知之,諸臣皆不得聞也。(奏疏十一《請乞優禮耆碩以光聖治疏》)

  成祖曾經一度決心廢太子,立漢王高煦,所謂「故事」者指此。宮庭的秘密,徐階都和居正商論,他們間的關係可知。景王死於嘉靖四十四年,這是四十一至四十四年中間的事。

  嘉靖四十二年,是一個多難的年代,福建、浙江的倭寇還是不斷地進攻,幸虧劉顯、俞大猷、戚繼光幾個名將,打了幾次勝仗,把他們堵住了。北方的韃靼,正月裡在俺答領導下面,進攻宣府,南掠隆慶。十月把都兒和俺答底兒子辛愛,破牆子嶺入寇,北京戒嚴,直到十一月解嚴,中間他們曾經大掠順義、三河。嘉靖年間,北京經過幾度戒嚴,這是最後的一度。

  世宗還是沒有忘情文物制度底事。正德十六年,他從安陸州入都即位。嘉靖十年,升安陸州為承天府,命文學侍從之臣,為《承天大志》。徐階當國的時候,再修《承天大志》,大學士徐階、袁煒,都是《承天大志》總裁。四十二年,徐階薦居正為副總裁。居正集中留下一篇《承天大志紀贊》,(文集一)還是些不痛不癢的文章。(敬修《文忠公行實》言嘉靖四十一年居正領副總裁,甫八閱月,手自脫稿,為十二紀以獻。今案《承天大志》成於嘉靖四十三年,居正以書成進官諭德,前八閱月為四十二年,不應言四十一年。「十二紀」之說,亦與本集不合。)

  嘉靖四十三年,《承天大志》完成,居正進官右春坊右諭德,(從五品)為裕邸日講官。諭德是一個虛銜,居正底職務是裕王府講官,為日後進官大學士,留下一個基礎。一切看出徐階為居正作一個從容不迫的佈置。其後居正給徐階兩子書中,一再說:「僕受太翁老師厚恩,未有以報」,(書牘十四《答奉常徐仰齋》又同卷《答符卿徐繼齋》)流露了他中心底感激。

  裕邸進講的事,居正自己曾經留下下列的記載:

  臣追思皇上昔在藩邸,臣因進講漢光武殺直臣韓歆事,反復開導,言人臣進言之難,歎息光武以明聖之主,不能容一韓歆,書之史冊,甚為盛德之累。荷蒙皇上改容傾聽。(奏疏一《請宥言官以彰聖德疏》)

  這是隆慶二年的奏疏,所稱皇上,即是嘉靖年間的裕王。《文忠公行實》稱「太師每進講,必引經執義,廣譬曲諭,詞極剴切,以故皇考(指裕王)往往目矚太師,加禮焉」,指此。

  嘉靖四十三年,禦史林潤再劾嚴世蕃,逮世蕃下獄。四十四年,林潤上疏數世蕃父子罪,世宗發三法司審訊。世蕃只是得意地說,「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他底計劃,認定自己底罪狀,只要承認受賄的事,其餘還不難洗刷,最好是要三法司上疏的時候,提到嚴嵩坑陷沈煉、楊繼盛底事實。兩人底被殺,固然是嚴嵩底策動,但是都取過聖旨。一經提到,世宗想到前事,必然發怒,這樣一來,一切的判決都推翻了,世蕃不但會免罪,而且還有蒙恩的可能。計劃好了,世蕃底黨徒只是一味地數說,「啊,不好!要是三法司提起沈煉、楊繼盛底前事,嚴世蕃沒有活命了。」空氣在北京城裡激動,刑部尚書黃光升、左都禦史張永明、大理寺卿張守直,果然中計,他們正要上疏,把嚴世蕃父子陷害沈煉等的罪狀,痛快地數責一番。草稿起好了,三個人去拜訪徐階。

  徐階早知道了。「三位底疏稿,可以看得嗎?」他說。

  三位法司把疏稿遞給徐階。

  徐階只是說,「法家底斷案,再好沒有了,欽仰得很。」一邊領著三人到內室裡去。大家靜靜地坐下,左右支使出去了,門也掩上。

  「諸位底意思,還是要嚴公子死呢?還是要他活?」徐階問。

  「這是死罪,」三位都說,「當然要他死。」

  「那麼,辦這件案子,」他又問,「還是殺他,還是救他?」

  「在奏疏裡,提到沈煉、楊繼盛,正是給他死罪的根據。」他們都說。

  「話是不錯的,」徐階慢吞吞地說著,「可是另外有一層道理。殺沈煉,殺楊繼盛,誠然是犯了天下的眾怒。但是沈煉攻擊嚴嵩以後,嚴嵩把沈煉底名字,放在白蓮教徒底供詞中,只算殺了一個白蓮教徒。這是聖旨。楊繼盛,因為疏中『召問裕、景二王』一句,嚴嵩認為『詐傳親王令旨』,聖上大怒,傳旨定罪,成為日後被殺底張本。這是皇上底特旨。皇上是最英明的,不會認錯。諸位底奏疏一上,皇上疑心三法司借此歸罪皇上,必定勃然震怒,恐怕大家不免問罪,嚴公子也自在地回家了。諸位以為怎麼樣?」徐階又問。

  這一問,大家愕然了。最後決定還是由徐階主稿,不提沈煉和楊繼盛,只說世蕃「交通倭寇,潛謀叛逆」。一切都是非常機密,非常敏捷。終於由世宗降旨,把世蕃殺了。不久嚴嵩也抄了家,得銀二百萬兩以外,在當時幾乎和國家一年的總收入相等。

  有人稱讚徐階剷除大奸,徐階蹙了眉頭,慨然地說,「嚴惟中(嵩)殺夏公謹(言),惟中底兒子,又由我殺了,必然有人不會見諒,我底心境,只有上天知道罷。」嚴嵩底政權完全沒落了,整個的政局,都在徐階手裡。

  嘉靖四十五年,居正由右春坊右諭德進翰林院侍讀學士,(從五品)掌翰林院事。在官階上沒有進展,但是在翰林院的地位提升了。《翰林院讀書說》,(文集六)大致是這一年的作品。

  在四十四年和四十五年的中間,內閣又起了變化。本來是徐階、袁煒二人底內閣。四十四年三月,袁煒病重罷歸,四月,補嚴訥、李春芳二人;就在這年十一月,嚴訥又病了,內閣只剩徐階和李春芳。春芳是一個好好先生,一切都很安定。但是到了四十五年的三月,徐階又引進郭朴和高拱。郭樸從嘉靖四十年起,已經是吏部尚書,在資歷上,久已應當入閣;高拱在當時是數一數二的人才,而且曾經做過裕王府講百大學士本來是他底本分,徐階及早引進,認為這是一種政治手腕。他看定高拱對他必定感激,至少也是政治上的友人。但是徐階卻看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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