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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這一來便引起鄒應龍底追問。內監只得說道:

  事情是這樣的。內裡來了一個藍道士,叫藍道行,扶得一手好鸞。皇上相信的了不得。一天皇上問乩仙,「天下為什麼不治呢?」那時乩盤沙,沙地動,你看上面留著幾個什麼字?啊,說不得,說不得!九個大字,「賢不竟用,不肖不退耳!」皇上吃了一驚,便問賢不肖是那幾個。乩仙判著,「賢如徐階、楊博,不肖如嵩。」皇上又問「那麼乩仙為什麼不除他呢?」沙,沙,沙!又是一陣,乩盤上還是六個字,「留待皇帝自殛。」相公,你看怎樣?當時皇上著實沉吟了一下,不知道是個什麼意思。

  一場雨聲,透漏了內裡底消息。看看雨也小了,鄒應龍謝過主人,在風雨料峭中回去。這一晚他對著燭光發愁。嚴嵩是奸臣,凡是禦史、給事中,都得替皇上除害。但是想起沈煉、楊繼盛、吳時來底前途,何嘗不值得擔心?一封奏章,要是倒不了奸臣,至少便得充軍三千里。可是也許皇上已經動心,只要再動一下,還愁倒不了一個嚴嵩!應龍真有些躊躇。朦朧之間,他竟昏昏地睡去了。他做了一個夢。據說是在東風中,他帶著隨從出去打獵。遠遠地看見一座高山,他對準放了一箭,那箭颼颼地不知那裡去了。加上一鞭,他騎著馬迎著東風走去,當前又是一座山,可是小得多了。山旁一座樓,下面全是田。田裡只看到一堆米,米上蓋了草。他曉得北方沒有稻田,就算有一點罷,也不會在春天把米苫在田裡。奇怪得很。不管他,且發一箭。不發還好,一發以後,只聽到嘩喇一聲,象天塌下一樣,米堆倒了!樓倒了,小山倒了,連帶大山也倒了。這一場大亂,嚇得應龍渾身大汗,原來是做了一個夢。

  燭光在東風中搖恍,因為燭花長了,顯見得黯淡了許多,滿桌都是燭淚。應龍把燭花剪過,重新對著燭光沉思。據說當時他在桌上亂畫著「高山,高山」幾個字。模糊中他看到「山」字連到「高」字,正是嚴嵩底「嵩」!「好啊!」應龍拍著案,得到了新的啟示。事情是容易了。東面的樓是「東樓」。他在桌上寫一個「田」字,上面是「米」,「米」上加「艸」,明明是一個「蕃」字。他明白了,這一枝箭,不讓它颼颼地落空,一定對準了射去。在燭光搖恍底當中,他起草,他謄清,一分鐘沒有放過。這是禦史鄒應龍底奏章:

  工部侍郎嚴世蕃憑藉父權,專利無厭,私擅爵賞,廣致賂遺,使選法敗壞,市道公行,群小競趨,要價轉巨。刑部主事項治元,以萬三千金轉吏部;舉人潘鴻業,以二千二百金得知州。夫司屬郡吏賂以千萬,則大而公卿方岳,又安知紀極!平時交通贓賄,為之居間者,不下百十餘人,而其子錦衣嚴鵠、中書嚴鴻、家人嚴年、幕客羅龍文為甚。年尤桀黠,士大夫無恥者至呼為鶴山先生,遇嵩生日,年輒獻萬金為壽,臧獲富侈若是,主人當何如!嵩父子故籍袁州,乃廣置良田美宅于南京、揚州,無慮數十所,以豪僕嚴冬主之,抑勒侵奪,民怨入骨。外地牟利若是,鄉里又何如!尤可異者,世蕃喪母,陛下以嵩年高,特留侍養,令鵠扶櫬南還;世蕃乃聚狎客,擁豔姬,恒舞酣歌,人紀滅絕;至鵠之無知,則以祖母喪為奇貨,所至驛騷百故,諸司承奉,郡邑為空。今天下水旱頻仍,南北多警,而世蕃父子,方日事掊克,內外百司,莫不竭民脂膏,塞彼溪壑;民安得不貧,國安得不病,天人災變安得不迭至也?臣請斬世蕃首,懸之於市,以為人臣兇橫不忠之戒。苟臣一言失實,甘伏顯戮。嵩溺愛惡子,召賂市權,亦宜亟放歸田,用清政本!

  嘉靖四十一年五月,嚴嵩底政權倒了。世宗一面降旨安慰嚴嵩,一面卻叫他回籍休養;嚴世蕃交法司訊問,最後判決世蕃、嚴鵠、羅龍文,充軍邊遠。世宗對於嚴嵩還是不時地眷戀,在西苑奉道修雕的時候,永遠舍不下這一個撰進青詞的老臣。但是徐階和新進的大學士,那個慈溪才子袁煒,不還是一樣嗎?

  嚴嵩底政權終於倒了。從嘉靖四十一年到四十四年三月,內閣中只剩徐階、袁煒兩人。袁煒是徐階底門生,但是這是老遠的過去了,袁煒當然不再退讓,一切的章奏,他要過問。徐階底經驗多了,在微笑中,一切的事務,都和袁煒商量。徐階在大學士直廬貼著標語,「以威福還主上,以政務還諸司,以用舍刑賞還公論。」他不做嚴嵩,他只要做賢相。他贏得一般的好感,但是他也正在計劃怎樣殺嚴世蕃,怎樣餓死嚴嵩。對於袁煒,他只是一味地微笑;「小孩子啊,」他想,「待我慢慢地計劃。」無疑地,在風和日暖的狀態中,整個的政權是徐階底了。

  在嚴、徐政權的遞贈中,我們不要忘去張居正。他曾經勸過徐階和嚴嵩明白地幹一下。他底計劃失敗,然而徐階底計劃成功了。他正在重新跟老師學經驗。徐階認識居正是國家棟樑之才,他捨不得讓他做楊繼盛、吳時來,甚至也捨不得讓他做鄒應龍,冒著最後一次的危險。他只讓居正在幕後活動。嚴嵩失敗以後,居正感覺到無限的高興,對於自己底政治前途,抱著無限的希望。四十一年底秋天,他有這樣幾句詩:

  狂歌嫋嫋天風發,未論當年赤壁舟。(詩四《壬戌七月望夕初幼嘉陳子嘉二年兄過訪次韻》)

  佳辰已是中秋近,萬里清光自遠天。(詩四《中秋前二夜與諸君共集雙河寺》)

  這年他才三十八歲,究竟還是年輕。他底希望激動了,但是「天風」只是一層虛響,「清光」也不免有些遲疑。「是老師忘去了嗎!」他立刻又感到失望,他把希望和失望都交給詩卷。

  賦得秋色老梧桐

  涼露燕山秋自偏,高梧十尋殊可憐,
  蕭蕭落葉當寒井,瑟瑟悲風起暮煙。
  疑有鳳凰鳴碧幹,不堪哀怨付清弦,
  皎月夜窗閑對汝,外人誰識子雲玄!(詩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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