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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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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這大的事,為何不早稟報?」 張大受回道:「小的發覺這些異常後,曾騎了一匹馬,想去紫禁城找你。可是在門口,被守門的兵士擋住不讓進,說今夜裡宮裡頭演戲,一應閒雜人等都不讓進。」 「你不是有進出大內的牙牌嗎,沒亮出來給他們看看?」 「亮了。他們說今夜,有什麼牌子都不讓進。」 「你走的哪個門?」 「小的尋常都走玄武門,在那裡被擋後,咱又繞到東華門,也被擋了。」 「啊,還有這等事!」馮保怔了好一會兒,又起身在廳堂橐橐走了幾步,突然把臉一橫,吩咐道,「備轎!」 「這深更半夜的,老爺還去哪裡?」張大受小心地問。 「東廠。老夫親自去找找,咱就不相信,三個大活人,轉眼間叫閻王一筆勾了。」 張大受不敢怠慢,又去前院廂房裡把剛剛歇下的轎夫和護衛盡數喊了起來。眾人收拾好旗牌儀仗,剛把大門打開,轎廳裡站著的人,一下子都愣住了——只見大門外頭,黑壓壓站滿了京營的兵士。站在隊列前面的是三個人,中間是張鯨,左邊是京營都督許雲龍,右邊是錦衣衛都督趙文襄。 卻說半下午,張鯨從西暖閣領了撤辦馮保的聖旨後,就立即趕到內閣,向張四維通報了這一重大消息。時間緊迫,兩人當下議定,鑒於馮保的三大心腹徐爵、馮邦甯和陳應鳳控制了東廠和部分錦衣衛,撤查馮保之前,須先得將這三個人秘密逮捕。為防不測,他們又請求皇上即速頒下特旨,調駐紮在德勝門外的三千名京營兵士進城擔負巡邏及抓捕任務。商量妥當,張鯨又到西暖閣稟報,皇上盡數同意,向參與此次行動的有關文武官員秘密下達手諭。由於事發突然,事先沒有任何徵兆,抓捕徐爵、馮邦甯和陳應鳳沒費一點周折。如今,這三個人已被秘密送往北鎮撫司大牢關押。當張鯨派人進宮偷偷向皇上報告進展時,同樣坐在遊藝齋裡的馮保,卻還蒙在鼓裡。皇上以夜深為名停止演劇,名義上是因為皇親們不能于子時之後留在宮中,實際上是要催促馮保 回家。出了東華門後,種種跡象已讓馮保感到禍事臨頭。他回家問明情況後當機立斷決定去東廠,一來是為了找徐爵他們三人,二來也是覺得家裡不安全,要去東廠避避風頭。誰知一打開大門,等待他的竟是全副武裝的數百名兵士。 一見這架式,張大受第一個想到的便是關門。他一努嘴,幾個雜役有的推門,有的抬門杠。馮保一揮手讓他們盡行退下,逕自振衣出門,走到張鯨跟前,盯著他冷冰冰地問: 「張鯨,你要幹什麼?」 別看張鯨平常趾高氣揚一肚子壞水兒,每每見了馮保,他就低眉落眼兩腿起彎兒。這會兒拼了好大的力氣,才掙起了腰杆,仿佛吵架似地嚷道: 「馮……爺,咱來傳旨。」 「旨呢?」馮保咄咄逼人。 「在這兒哪,」張鯨從身後一個小內侍手中拿過一個黃綾卷軸,兩手拉開,尖著嗓子喊道,「馮保聽旨——」 馮保稍一遲疑,雙腿一彎跪了下去,只聽得張鯨念道: 馮保年事已高,心智漸昏。御前辦事,屢不稱旨。今免去司禮監掌印,即赴南京閑住。欽此。 張鯨念最後兩個字的時候,故意拖腔拖調。這帶有某種侮辱與挑釁的聲音,在寂靜的夜空裡傳得很遠很遠。讀罷,他把聖旨一卷,重重地搗在馮保手上。刹那間,馮保全身如遭電擊。這寥寥幾十個字的聖旨,倒像幾十道驚雷,在這位威權不可一世的老公公的心頭炸響。就在那一刻,他腦子裡像走馬燈一樣轉過一個又一個念頭,他想到了在白雲觀抽出的那根下下簽,想到了夫人廟住持妙尼要他大寒前不要犯煞的提醒,想到張居正臨終前對朝局表現的極度憂慮,想到今兒中午皇上在太后面前支支吾吾的神情,想到他花了兩年時間精心譜寫的曲子《古寺寒泉》……刹那間,他仿佛什麼都明白了。只見他從地上慢吞吞爬起來,把聖旨隨手扔給張大受,乜眼看著張鯨說: 「老夫當初提拔你進司禮監,是狗屎迷了眼兒。」 張鯨儘管心裡發怵,卻強自鎮定,乾笑道:「馮爺,你年紀大了,到南京去享清福,有何不好?」 馮保嗤地一聲冷笑,厲聲說道:「你花重資托人去雲南買緬鈴送給皇上,如此引誘聖君敗壞綱紀的奸佞,有何資格站在老夫面前說話!」 張鯨惱羞成怒,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外強中乾地威脅道:「老公公,本監謹遵皇上之命前來傳旨,你對本監不敬,就是欺侮皇上。」 「呸!」馮保重重啐了一口,咬著牙罵道,「這聖旨還不是你騙出來的!」 張鯨情知這麼爭下去,自己終是處在下風,乾脆以牙還牙,惡狠狠回敬道: 「老公公,本監沒有工夫聽你噦唕。你也看清了,咱身旁站的都是京營的兵士。皇上給他們的任務,就是護送你到通州張家灣碼頭,那裡早為你備下了一隻官船,送你到南京。」 罵歸罵,馮保自己也清楚,眼下大勢已去。他看了看那些虎視眈眈的兵士,長歎一聲,吩咐身邊的張大受: 「去,到客廳裡為老夫支下瑟來。」 張大受手拿著聖旨,滿臉虛汗地抽身打轉。馮保在原地踱了幾步,撇下張鯨,徑對京營都督許雲龍說: 「老夫要去和府內的手下人道個別,軍門在此稍候片刻。」 許雲龍一個三品武官,往日想巴結馮保,只愁找不到路子。這會兒馮保雖成了「階下囚」,但頤指氣使威嚴不減,許雲龍被他氣勢所懾,競一哈腰討好說道: 「馮公公儘管回屋道別,只是卑……嗨,只是本都督皇命在身,還望馮公公配合些個。」 馮保也不答話,已是慢悠悠踱回府中客廳。此刻,府中一應侍役近百名都靜候在院子裡。這些人做夢都沒想到他們的主子——皇上深為倚重的大伴,竟會遭皇上拋棄。這真是天威不測橫禍飛來,因此一個個都嚇得面如土色。此時,客廳裡瑟已架好,張大受懂得主人心思,架的正是潘晟送來的那具唐朝的錦瑟。馮保坐下來,輕輕一撥瑟弦,溫潤的瑟音如掠過柳梢的紫燕。他眯眼四下裡一瞧,問: 「香呢?」 張大受噙著淚水答:「小的忘點了。」急忙搬過宣德鶴香爐,尋了府中珍藏的烏斯藏貢香點上。 馮保吸了吸鼻子,聞著令人興奮的異香,又問:「蘭芷呢,怎不見她?」 蘭芷是兩年前王篆從揚州帶回來送給馮保的歌女。她長相姣好且歌喉清亮,因此很得馮保喜歡。此時,蘭芷就站在客廳的角落裡:聽得主人找她,忙從人縫兒裡擠出來斂衽行禮,淒然說道: 「奴婢在。」 馮保瞧著她眼圈兒紅紅的,笑道:「死別尚不可悲,生離又 算什麼,把你那眼淚擦擦吧。」等著蘭芷拭了眼角兒,馮保又道: 「蘭芷,上次老夫教你的《四時樂》,還記得嗎?」 「記得。」蘭芷聲音顫抖。 「好,老夫現在撫瑟,你就唱這支曲子。」馮保說著又命張大受,「把所有的宮燈都滅掉,只點一支蠟燭。」 頓時間,本是燈火通明一片璀璨的馮府,突然變得漆黑一團:焦急守候在門外的張鯨心下一驚,正欲命令兵士沖進去,卻聽得客廳裡瑟聲一響,一個女子不勝嬌羞的嗓音,已自淒淒涼涼地唱了起來: 看穿世事, 靜養潛修, 暑往寒來春複秋, 百歲光陰不我留。 寄身清流, 泛一扁舟; 安排臥榻, 天地悠遊。 尋什麼名山勝景, 登什麼舞榭歌樓; 講什麼英雄豪傑功名富貴, 讀什麼《三墳》《五典》《八索》《九丘》。 到春來只需讀李太白的《桃園序》, 牛衣醉月、秉燭夜遊。 到夏來只需讀王羲之的《蘭亭序》, 茂林修竹、玉帶清流。 到秋來只需讀歐陽修的《秋聲賦》, 星月皎潔、銀河橫秋。 到冬來只需讀孟浩然的《興雅志》, 踏雪尋春、詩酒相酬。 雪壓山頭、梅占魁首, 梅雪爭春,閑持酒一甌。 白雪詩、梅花酒 與老頭陀促膝談心情意相投 道什麼閒愁萬斛, 琴棋書畫消長晝; 說什麼封侯拜相, 漁樵耕讀過春秋。 看江山無邊落木蕭蕭下, 學高人南窗倨坐傲王侯。 回頭看,名利場上多少癡迷客, 擾擾攘攘,可歎無止休。 直羨他,野草溪邊老釣翁, 踏月歸來,卻道天涼好個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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