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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五


  自從張居正病重之後,張鯨遵朱翊鈞之命,監值房歇宿,以備不時之喚。小內侍過去一喊,來。此時,朱翊鈞讓他平身,賜了座後,才道:

  「張鯨,元輔最新的病情,你知道了嗎?」

  「方才馮公公到司禮監,簡略向奴才說了幾句,聽說已在彌留之際。」

  「是啊,」朱翊鈞長籲一口氣,歎道,「張先生鐵面宰相,何等了得,然也難逃一死。」

  張鯨聽出皇上的話中含有幾分幸災樂禍,他揣摩皇上對張居正的感情非常微妙:即敬重又憎恨,既依賴又忌憚。敬重的是張居正作為顧命大臣,十年來把個混亂潰敗的朝政治理得井井有條,憎恨的是張居正對他要求太嚴,特別是萬曆六年的那道《罪己詔》,讓他臉面丟盡;依賴的是張居正作為他的師相,十年來不僅事無巨細一一施教於他,而且替他排除所有的艱難險阻,具有化腐朽為神奇的移山心力;忌憚的是張居正獨攬朝綱功高蓋主,如今天下官員,都議論他這位太平天子,之所以能夠端居廊廟四海威服,就因為靠著張居正這位鐵面宰相……儘管張居正嚴守臣道,對他禮敬有加,但他在張居正面前,總是小心謹慎,像一個生怕做錯事情的小媳婦。處理朝政,他對張居正言聽計從,但每簽發一道聖旨,他又悵然若失——皆因張居正的票擬,他不敢擅改一字……如今,這位宵衣旰食不苟言笑的宰揆,眼看就要油幹燈滅撒手而去,皇上在悲痛之餘,有幾分幸災樂禍也是情理中事。有了這個判斷,張鯨冷冷一笑,露骨地說:

  「萬歲爺,奴才恭喜您了。」

  「恭喜什麼?」朱翊鈞一愣。

  「張先生一死,壓在你頭上的一座大山,就給搬掉了,這不是喜事兒又是什麼?」

  「放肆!」

  朱翊鈞一拍桌子,唬得張鯨雙腿一軟,屁股離了凳兒跪到地上。朱翊鈞的確如張鯨揣摩的那樣,對張居正是又敬又恨。但他絕不允許底下的奴才對他有這種印象。他之所以今夜裡喊來張鯨,本意也是想找個人說說心裡的惆悵,偏張鯨自作聰明,硬是要將一些隻可意會的東西用語言點破,因此引起了朱翊鈞的惱怒。

  「萬歲爺,奴才該死!」張鯨驚悚地自責。

  朱翊鈞本還想臭駡幾句,一見張鯨惶恐的樣子,又抬手示意他坐回到凳兒上,斥道:

  「朕還以為你是個伶俐人,原來卻也是一個草包,什麼三葷五素的話,都從你的嘴中吐出來。」

  「奴才知罪。」張鯨被罵蔫了。

  「馮公公還對你說了些什麼?」

  「除了張先生病情,餘下什麼都沒說。」

  朱翊鈞睨著他,又道:「大名、真定兩名知府,一直未曾收監,這次張先生又特意追問。」

  皇上提起這件事,張鯨止不住心驚肉跳。本來,朱翊鈞已有旨,著都察院將兩名知府押解來京讞審,張鯨是大名府人,大名府知府便托人給他送了三千兩銀子,請他在皇上面前說情。張鯨納賄之後,便瞅了個上西暖閣讀折的機會,對皇上說大名知府逼迫災民繳納賦稅,實出無奈。他曾向上峰稟告過府治內受災情況,但府中移文報上去後就被有司壓下。即使這樣,他還儘量挪借銀兩賑濟災民。因此,解官押赴來京之日,境內許多百姓自發湧到路口擺香案送他。皇上一聽,生怕棄出冤案來,忙又下旨吏部,將兩名知府由收監改為軟禁。現在,皇上說張居正追查,張鯨自知理虧不敢爭辮,只呐呐問道:

  「張先生病人沉屙,還惦記著這件小事?」

  「元輔早就說過,朝政無小事。馮公公方才稟奏時,朕未下旨,因為這事兒,朕是聽了你的稟報後才修改了旨意,如今再改回去,也還得讓你去辦理。」

  一番話讓張鯨聽出兩層意思:一是皇上顧及他的面子,沒有將此事的底兒露給馮保;二是此事的處理還得恢復原旨。張鯨感激之餘又忐忑不安,說道:

  「奴才當日所言,也只是揀耳朵聽來的……」

  朱翊鈞淺淺一笑:「你也不必掩飾,朕並沒有說要追究你的責任,你也像馮公公那樣,即刻就去吏部與都察院傳旨,將那兩名知府連夜收監。」

  張鯨再不敢吱聲,只好告辭回去辦理,剛走到門口,朱翊鈞又把他喊住,言道:

  「張先生還提議,補潘晟與余有丁兩人人閣,朕都准了,這會兒,恐怕旨意已到吏部。」

  「潘晟?」張鯨早就風聞潘晟曾派管家潘一鶴來京活動謀求起複,還走過馮保的門路,但他此時多了個心眼兒,不講這件捕風捉影的事,只恭維道,「張先生向皇上推薦的人,想必沒有錯。」

  「什麼對呀錯的,張先生柄國十年所有的建議,朕都虛心採納,如今他這最後一回建議,朕焉有不准之理!」

  「是是,萬歲爺虛心納諫從善如流,真乃有古天子之風。」

  張鯨嘴巴塗蜜盡說好聽的,朱翊鈞乜了他一眼,斥道:「別說這些奉承話,你管住自己的臭嘴就好,去吧!」

  張鯨乘轎出了紫禁城,去吏部和都察院辦完傳旨的事,想著收了大名府知府的銀子,不但沒有替人家逢凶化吉,反而收監拘讞,不免心下快怏。斯時夜已深了,立秋剛過幾天,正是北京城最熱的時候。往常逢到這節令,北京就變成了不夜城,多少戚畹人家膏粱子弟,正好去那些酒館青樓或倚翠偎紅或揎臂痛飲,極盡聲色犬馬之能事。今夜裡氣氛卻有些不同,街面上到處都是巡邏的軍士,那些風月場所饌飲之地,也都冷冷清清少有人光顧。張鯨心下清楚,這都因張居正的病情引起。萬千朝局一身所系,必然導致所有的官員都密切關注首輔的病情變化。於是,一股子風聲鶴唳人心惶惶的緊張氣氛便在京城裡漫延。皇上雖然沒有下令宵禁,可是見這大街小巷,竟寂靜得如同木葉落盡的空山。張鯨本來就一肚皮不自在,又目睹這份冷清,三伏天裡居然打起了

  寒顫:這時候,他乘坐的四人抬涼轎剛抬出吏部、都察院所在的富貴街,眼看就來到了棋盤街口,從這裡向右踅過去,大約半裡多路,就是夜間進出紫禁城的惟一通道東華門,轎夫們哢哢哢的在磨轎杠,張鯨從涼轎裡伸出頭來喊道:「不去東華門,到槐樹胡同。」

  轎夫聽令,又把轎杠磨回來,從棋盤街口向左拐,奔槐樹胡同而去。大約半個時辰,涼轎抬進了槐樹胡同口,在一所氣勢軒昂的大宅子前停下,這裡是內閣次輔張四維的家。四年前,張鯨被擢升為司禮監秉筆太監不久,就與張四維建立了交情。起初,張四維對張鯨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情,他只是仗著自家鹽商出身,有的是白花花的銀子,故對內廷大璫,特別是司禮監的幾個太監,一個個都用心巴結,但他仍然把主要心思用在馮保身上。後來,張鯨主動前來貼他,間或吐露幾次皇上的私下談話,如某件事應該如何處置,某人可用不可用等等,讓張四維按皇上的意思寫折,結果是寫一個准一個,他這才對張鯨刮目相看。

  從此,窺伺皇上的心思與動態,除了馮保這條「明線」,又增加了張鯨這條「暗線」。馮保雖然對他抱有好感,但人家畢竟是首輔的肝膽之交,這張鯨卻不同,兩人有著共同的利益——一個想當首輔,一個覬覦司禮監掌印,雖然未曾點破,但兩人心照不宣。張居正患病期間,按皇上的旨意,平常閣務由張四維與申時行兩人處理,只是重大事情才由張居正秉斷,但張四維為了表示謙恭,事無巨細都派人到張大學士府請示,他自己倒落得清閒,每日去內閣點卯,表面上也忙得團團轉,內裡卻沒擬過一道閣票。三天二頭,他還要跑到紗帽胡同去向張居正請安問病,極盡關心。近些時,每每看到首輔貌萎神枯的樣子,他強烈地感到歷史上的那些失敗者,更多的不是敗於政見而是敗於身體,於是,便請了一個武當山的道人到他家中住下,日夕向他請教養生吐納之法。

  卻說張鯨在張四維府邸門口落轎的時候,張四維正在武當山道人的指導下練習捫腹靜坐之法,聽得門人稟報,他立忙收了功,與張鯨在客堂相見。

  兩人略事寒暄,張四維讓茶之後,就開門見山說道:「張公公夤夜造訪,定有急事。」

  張鯨呵呵一笑,卻宕開問道:「聽說鳳盤公家中住了一個武當山道士?」

  張四維一驚,問:「是有一個,來了大約半個月,這點小事,你也知道?」

  張鯨說:「前幾天,咱去西暖閣讀折,偷瞄了一眼東廠呈給皇上的訪單,內裡有一條,說您請了一位武當山道士教授養生之法。」

  「東廠真是無孔不入,」張四維臉色一沉,又擔心地問,「皇上是何態度?」

  「咱說過,這訪單是偷看的,皇上並沒有和咱議論這事。」張鯨據實而答。

  張四維雖然貴為內閣次輔,滿朝文臣,僅屈居於張居正之下,卻是沒有資格看到那份本只供皇上一人覽閱的訪單。張居正擔任首輔之後,兼管東廠的馮保賣面子,將訪單製成兩份,一份給皇上,另一份給了張居正,凡東廠偵伺的文武大臣的秘事,實際上只有皇上,張居正和馮保三人知道,除此之外任何人不得與聞。張四維對東廠的訪單一直心存畏懼。這時問道:

  「那份訪單上還說了些啥?」

  「什麼都有,上斤不上兩的事情都會載上一筆。咱記得還有一條,說是西北榆林衛出現了天狗吃日頭的事,當地有小兒唱歌謠,『文星落,紫微黑;馬變龍,猴兒死。』你看看,這是不是讖語?」

  張四維沉思了一會兒,問道:「馬變龍,猴兒死,這六個字藏了什麼玄機?」

  張鯨解釋道:「今年是馬年,神馬變龍,預示著皇上要當家作主了,猴兒死更明白,首輔張先生是甲申年生人,屬猴的,今年是他的大限。」

  「咱看,這歌謠是人編的。」

  「管它呢,」張鯨嘴角掠過一絲狡黠的微笑,興奮地問,「鳳盤公,元輔的病情您知道嗎?」

  「知道,」張四維點點頭,答道,「現在已在彌留之際,不穀已安排京城各大衙門,日夜都留人值事,以備不虞。」

  「皇上也在安排首輔的後事。」

  「啊?」張四維眼光霍然一跳,問,「皇上是如何安排的?」

  「他已下旨吏部,增補潘晟與余有丁兩人為閣臣,這兩人都是張居正推薦的。」

  「這麼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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