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張居正 | 上頁 下頁
三三一


  儘管張居正覺得馮保的話言過其實,但出現在朱翊鈞身上的一些苗頭也確實引起了他的擔心。最明顯的例子莫過於在他回江陵葬父期間,朱翊鈞強令要從太倉劃撥二十萬兩銀子到內廷供用庫,作為他賞賜內侍宮女的私房錢。對這件事他一直耿耿於懷,總想找一個適當的機會與李太后談談,但自李太后搬出乾清宮後,名義上她已經「還政」於皇上。因此張居正想見她再沒有過去那麼容易。現在,聽馮保的口氣,他似乎傾向于撤換皇帝。但這是牽涉國本的大事,稍一不慎就會引發動盪導致政局不穩。在沒有探明馮保的真實態度之前,他不想馬上表明自己的想法,於是問道:

  「李太后的意思,是讓潞王接替萬曆皇帝?」

  萬曆皇帝有一個同胞弟弟,今年才八歲,去年被封為潞王。如今同李太后一起住在慈甯宮中。

  「是的,」馮保答,「張先生,如果換成潞王當皇帝,對你我來講,興許是一件好事。」

  「唔?」

  「他比萬曆皇帝小了九歲,小小年紀坐在皇位上,你這顧命大臣的角色,最低還可以當十年。」

  馮保的話說到這個地步,已是非常露骨。張居正再次感到這只「笑面虎」的心狠手辣。他不但希望手下服服帖帖,同時也巴不得將皇上玩於股掌之中。多年來,張居正一直對這位赫赫內相存有戒心,但他高明的是,馮保卻從未有所察覺。眼下,馮保說出這番話來,他知道不能硬頂著唱反調,那樣勢必會引起馮保的猜忌——得罪了這個人,就等於失去了內廷的奧援。此情之下如何應對?這是個棘手的問題。好在張居正處變不驚,再複雜困難的局面,也總能夠應付裕如。接了馮保的話,他回道:

  「多謝馮公公,凡事都為不穀著想,這份情誼,我是沒齒難忘,但依不穀陋見,廢掉萬曆皇帝,似有不妥。」

  「不妥在哪裡?」

  「在於咱們沒有摸清楚李太后的真正心思。」

  「啊?」

  張居正接著問:「馮公公,你認為李太后是真心實意要廢掉萬曆皇帝?」

  「她不真心實意,幹嗎天不亮就跑到奉先殿?」

  「說得簡單一點,她這是在氣頭上做的事情,等氣一消,想法就變了。若再往深處想,這說不定是李太后在變個法兒試探咱們兩個呢。」

  「她試探咱們什麼?」

  「馮公公你不要忘了,六年前隆慶皇帝咽氣兒的時候,命高拱、高儀、你和我四人為萬曆皇帝的顧命大臣。如今,高拱與高儀都已先後去世,顧命大臣就只剩下你我兩個。先帝把當今聖上託付給咱們,咱們卻聯手將他廢掉,千秋後世,將會怎樣看待咱們兩個?」

  「這……」

  「萬曆皇帝尋歡作樂,李太后痛心是真,想教訓他也是真,但廢除他卻是假。她想借此試探一下咱倆對皇上的忠心,恐怕是其真正的動機。」

  馮保仔細思忖,覺得張居正的話有幾分道理,不免歎道:「如果真是這樣,李太后的心機也就太深了。」

  張居正笑道:「你侍候太后這麼多年,還不知道她作事的風格嗎?」

  馮保一怔,心有不甘地說:「你我現在就去平臺見李太后,咱們先別作什麼結論,一切都見機行事。」

  張居正不再說什麼,跟著馮保出了恭默室。

  張居正④火鳳凰·第二十一回 下罪己詔權臣代筆 讀廢帝詩聖上傷懷

  馮保與張居正一前一後走進平臺的時候,剛剛翻了巳牌。李太后早在裡頭坐定了。此次會見約定的時間是辰時三刻,因馮保與張居正在文華殿恭默室談話多耽誤了一會兒,故來得遲了。張居正一見李太后先到,心裡頭頗為不安,忙施了覲見之禮,坐下言道:

  「臣晚到,失禮了,請太后恕罪。」

  李太后因要會見外臣,重新戴起了雙鳳翔龍冠,穿起了金絲繡織九龍四鳳十二樹大花的朱羅命服。一見張居正,她的內心升起一股異樣的感情。打從搬離乾清宮半年多來,她就再也沒見過張居正了。此番相見,除了「君臣」之義,還有某種難以言喻的男女私情在作怪。聽到張居正說話,李太后保養得極好的自皙臉龐沒來由地泛起淺淺的紅潮,她答道:

  「先生國事繁忙,遲到一會兒不算什麼。」

  「謝太后寬宏。」

  「昨天夜裡,皇上在曲流館發生的事,想必馮公公都對你說了。」

  李太后說著瞟了馮保一眼。馮保趕緊欠身回答:「啟稟太后,該對張先生講的,老奴都講了。」

  李太后轉向張居正,開門見山問道:「張先生,你看這件事情,應該如何處置?」

  張居正恭謹回答:「臣想聽聽太后的旨意。」

  李太后眼圈兒一紅,傷心言道:「皇上如此胡鬧,有傷君王體面,咱想將他廢了,另立潞王。」

  張居正立即接話:「恕臣下冒昧,太后此意不妥。」

  「為何?」李太后眼波一閃。

  張居正答:「皇上登極六年,虛心好學,勤勉政事,早已成了四海咸服,萬民擁戴的少年天子。曲流館一事只是偶犯,而且主要責任也不在他。」

  「你是說,是因為孫海、客用兩個內侍引誘皇上?」李太后主動猜問:

  「是。」

  「這是個理由,但往深處究實,卻也算不得理由。」李太后說著情緒激動起來,「咱在乾清宮陪了皇上六年,每時每刻都在教導他端正操守,做一個正人君子,他好像都聽進去了,也的確認真履行:為啥咱一離開乾清宮,他就變了?人叫不走,鬼叫飛跑!咱還健在,他就敢這樣,若長此下去無人管教,他豈不越發驕奢?」

  說到此處,李太后的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珍珠往下掉。張居正心裡頭產生了極大的震撼,他對為天下蒼生的福祉而滅私情的李太后肅然起敬。但是,他也從李太后火辣辣的言語中聽出一些難以察覺的矛盾心理:她責駡皇上,是恨鐵不成鋼;但一說到「廢」字兒,口氣便明顯地猶豫……心下一揣摩,他越發相信自己先前的判斷,於是言道:

  「太后。僅僅曲流館一件小事,斷斷不能成為廢謫皇上的理由。」

  「嗯?」

  「皇上是先帝生前定下來的嗣位正君,記得先帝那天在乾清宮臨危遺命,指派臣等和馮公公一起作為皇上的顧命大臣。六年來,臣和馮公公秉承先帝遺訓,忠心輔佐皇上,不敢有一絲兒疏忽。皇上一時犯錯,太后如此自責,倒叫臣無地自容。」

  「皇上孟浪,與張先生何干?」

  「臣是顧命大臣,作為皇上的老師,臣教導無方,豈躲得掉干係?」

  張居正的這個態度,讓李太后大大松了一口氣。張居正猜測得不差:李太后眼下的確處在兩難之中。皇上犯事之初,正在氣頭上的她,真的想到過要把皇上廢掉。但用過早膳後冷靜一想,她又覺得這個想法太過草率。畢竟朱翊鈞已當了六年皇帝,突然被廢,將如何向滿朝的大臣、天下的百姓交待?那時馮公公已帶著她的旨意去了內閣,想阻攔已經來不及了。她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來到平臺,擔心張居正真的同意她的主張把皇上廢掉。然而,她擔心的事情終於沒有發生。探明了張居正的心底,她索性假戲真做,板著臉說道:

  「咱的主意已定,這個皇上一定要廢掉!」

  「太后!」張居正喊了一聲,霍然站起,突然又雙膝跪地,侃侃言道,「你若真的要廢掉皇上,首先,你就把我這個內閣首輔廢掉。」

  一直在旁邊冷靜觀察的馮保,這時候也看出了端倪,連忙也跟著張居正跪了下去,奏道:

  「啟稟太后,老奴不單是皇上的顧命大臣,還是皇上的大伴,要廢掉皇上,你先給老奴賜死。」

  「賜死?」李太后一愣。

  「對,賜死!」馮保嘴一癟,眼淚說來就來,嗚咽著說道,「皇上被廢了,咱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