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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〇


  「啊!」

  陳皇后聞言大驚失色,身子一陣搖晃差一點摔倒,跪在她身後的馮保見狀伸手扶了她一把。這時,只聽得李太后繼續說道:

  「鈞兒的弟弟潞王,今年已經八歲了,讓他接替皇位。」

  「妹子,你不要太草率……」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姐姐,古人的教訓,咱們不能不聽啊!」

  李太后說這話的時候,已是從芝絲拜褥上站了起來。陳太后瞧著她冷冰冰的臉色,不禁心裡頭打起了寒顫,剛剛站直的兩條腿也發起酥來。

  「妹子……」陳太后還想勸阻。

  「姐姐,咱們回去議事吧。」

  李太后說著,掏出手巾拭了拭淚痕。她謙遜一如平常,要陳太后走在頭裡,自己則廝跟著一前一後走出了奉先殿。此時天色早已大亮,霞光照耀下的紫禁城,正流金炫紫,開始它新的莊嚴肅穆的一天。那些忙忙碌碌的內侍和正在上衙當值的官員們卻不知道,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正在他們的身邊發生。

  卻說兩位太后剛走出奉先殿,幾乎同時發現奉先殿前空蕩蕩的廣場上,正有一個人孤零零地跪在那裡,她們一怔,還來不及作出反應,只聽得跪著的人發出一聲撕肝裂膽的喊叫:

  「母后!」

  原來跪在那裡的是她們的兒子——當今的統馭萬方的萬曆皇帝。

  昨天晚上,朱翊鈞被兩名太監護送到乾清官安歇。闖出這樣的大禍,他哪裡還有心思睡覺?一晚上也不脫衣服,更不用說上床了。他的夫人王皇后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想解勸卻找不到言語,只得陪著他枯坐。朱翊鈞幾次想去慈甯宮主動請罪,卻又缺乏這個勇氣。這樣癡癡傻傻坐到天亮,正感到束手無策的時候,聽得馮保著人來報母后去了奉先殿,他不敢再猶豫,遂失魂落魄地跑來這裡跪下。看到兩位母后出來,他便狂喊了一聲。

  這喊聲是如此淒厲如此悲涼,以至兩位太后聽了,頓時都心如刀絞。陳太后此時也顧不得許多,踉踉蹌蹌跑上前,使盡了力氣想把朱翊鈞扯起來。

  朱翊鈞看到自己的生母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掃過來的眼光依然像火一般燙人,他哪裡還敢起來,只是用乞求的眼光看著威嚴的母親。

  陳太后沒有辦法,只得跪下去把朱翊鈞緊緊地摟在懷中,滿含悽楚地哭道:

  「鈞兒!」

  這場面,局外人看了無不動容。瞧著兒子可憐巴巴的眼神,李太后心裡頭也在滴血。但她儘量克制自己的感情,決不讓兒子看到她的哪怕是一絲半毫的憐愛之心。她走過去,搖了搖痛哭的陳太后,輕聲說道:

  「姐姐,你請起來。」

  「妹子,你得答應我。」陳皇后把朱翊鈞摟得更緊了,好像一鬆手他就會飛掉似的。她央求道,語氣中似乎還含了一點慍怒,「你若不答應我,我今天就跪在這裡不起來。」

  「我答應你什麼?」李太后睜大了眼睛。

  「不要廢掉鈞兒。」

  一聽這句話,朱翊鈞如遭雷擊,他連忙對著母親哭訴:「母后,孩兒知罪了。」

  「遲了,鈞兒,」李太后說著淚下如雨,「為娘的已禱告了祖廟,咱不能為朱家立下一代庸君,而遭千古駡名!」

  「母后——」

  「妹子!」

  看到懷裡頭幾乎昏厥的朱翊鈞,本來就體弱多病的陳皇后此時已是撐持不住。眼看兩人摟在一起就要倒下,馮保正要上前救助,卻見李太后已經俯下身去攙扶。陳皇后趁機抓住她的手臂,喘了一陣粗氣兒後,再次央求道:

  「妹子,咱只求你這一次。」

  李太后沉默了半晌,才鬆口說道:「姐姐,這事兒畢竟關係到國祚,關係到天下蒼生。廢不廢鈞兒,你說了不算,咱說了也不算。咱們還是聽聽張先生的主意吧。」

  離辰時大約還差那麼一刻工夫,張居正的大轎剛抬到內閣大院,便見馮保已堵著了轎門。

  「馮公公,怎麼會是你?」張居正吃驚地問。

  「張先生,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你快隨我來。」

  馮保說著,便領著張居正匆匆走出會極門,來到文華殿的恭默室。兩人剛坐下,張居正又問: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發生了大事,天大的事!」馮保忙不迭聲地言道,「李太后要廢掉皇上,另立潞王!」

  「什麼?」張居正大驚失色,一挺身站了起來,他感到匪夷所思,怔了半晌,才問,「李太后怎麼突然冒出這個想法來?」

  馮保說一句「當然事出有因。」接著就把昨夜發生在御花園曲流館中的事,以及今天早晨奉先殿前發生的事一一講述了一遍。

  張居正聽罷,第一個感覺是李太后對此事的反應是否過激。朱翊鈞實打實滿了十七歲,這年齡拈花惹草尋歡作樂也是常事。但轉而一想,李太后如此處置也自有她的道理,偷雞蛋試手,小事不管,將來釀成痼疾就勢難根治了。心裡頭不禁對李太后的深明大義而至為敬佩。正在他默然沉思之時,馮保又道:

  「張先生,朱翊鈞能不能繼續坐在皇帝位子上,就全在你的一句話了。」

  「馮公公這話從何說起?」出於官場自我保護的本能,張居正立即反駁說,「李太后說的是一句氣話,我們怎麼能當真!」

  「依老夫看,李太后說的不是氣話。」

  「何以見得?」

  馮保斟酌言道:「李太后自搬出乾清宮後,就一直對皇上放心不下,三天兩頭就要把老夫找過去問長問短,囑咐咱一定要多長一雙眼睛,把皇上盯緊點。」

  「李太后為何不放心呢?」張居正問。

  馮保意味深長地一笑,答道:「李太后不放心,乃是因為有前車之鑒啊。」

  「前車之鑒?」

  「是啊,」馮保眨巴著眼睛,繼續言道,「張先生,你難道忘了,隆慶皇帝是怎麼死的?死前兩天,他還讓孟沖給他找孌童。他死的那一天,東宮娘娘陳太后,西宮娘娘李太后,兩個人不是邀齊了去找他扯皮嗎?」

  一席話勾起了張居正對往事的回憶,他感歎著說道:「李太后是怕兒子承繼父親的惡習。」

  「對呀!」馮保一拍椅子扶手,加重語氣說道,「常言道有其父必有其子,李太后擔心的就是這個!」

  「你是說,李太后真的想廢掉皇上?」

  「依老夫來看,李太后這次真的是傷透了心。你想想,若不是下了決心,她能去奉先殿嗎?」

  從馮保的言談表情中,張居正發現他有幾分幸災樂禍,便試探著問:

  「馮公公,皇上在曲流館的事情,是你發現的?」

  「是。」馮保說著臉上就出現了慍色,「老夫早就看出,孫海客用兩個人不是什麼好東西,偏皇上喜歡他們。這可不,皇上最終還是栽在他們手上。」

  馮保身為大內主管,絕不允許底下有什麼人與他唱反調,或者繞過他直接向皇上邀功固寵。孫海客用兩人得到皇上器重,他早就看不過眼。一直在暗中打主意除掉他們。曲流館事件的發生正好給了他剪除異己的口實。張居正看出這一點,心中也佩服馮保「伺機而動,動必封喉」的治人之術。他不想過問馮保轄權範圍內的事,只是隨便應了一句:

  「孫海、客用二人,一定要嚴加懲處。」

  「這兩隻小螞蚱,何足掛齒。」馮保不屑地說。接著言道,「張先生,現在咱倆要拿主意的是,萬曆皇帝,咱們是保他呢,還是不保。」

  張居正一聽話中有話,假裝不解地問:「馮公公何出此言?」

  馮保盯著張居正,忽然壓低了聲音,肅容說道:「張先生,這裡沒有外人,你我又是多年的老朋友,今兒個,咱們倆得掏心窩子說話。」

  「你想說什麼?」馮保的表情讓張居正略感驚詫。

  「你還記得上次咱將侄兒馮邦寧綁來內閣負荊請罪時,說過的那句話麼?」

  「什麼話?」

  「咱說,皇上長大了,也變了。」

  「長大了肯定就要變嘛。」

  「但皇上的變,卻是讓人不放心。他如果僅僅只是貪玩,沉湎酒色倒也沒什麼。但他已學會了剛愎自用。凡事好自己拿個主意,已不把咱這個大伴放在眼裡了。對你張先生,也只是應付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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