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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九


  處理過這兩件大事,張居正忽然有了心力交瘁的感覺。他上任宰輔以來所作所為,幾乎沒有一件事是不得罪人的。回想這一路風風雨雨,他真是深有感觸,在一個貪墨成風積弊太深的官場,想做成一件事情,哪怕是一樁小小的改革,都充滿了巨大的阻力。廓清政治開創太平盛世,唱幾句高調可以,若要身體力行義無反顧地推進,讓大明江山固若金湯,讓天下蒼生盡被恩澤,則實在是太難太難。他今天來吏部衙門,就是因為有另外一件更為棘手的事,要與王國光單獨面談。

  卻說王國光把張居正領到朝房,兩人是老朋友,見面便省去不少客套。剛坐定,張居正一眼瞥見王國光坐椅前的茶几上擱了一把極品的紫砂壺,他不想一上來就談溜尖的問題,於是指著紫砂壺笑問:

  「汝觀,你也學著喝茶了?」

  在張居正的記憶中,王國光從不喝茶。這大約是山西人的習慣,張居正記得他的老友,同為山西人的原任吏部尚書楊博,雖然著有《粥譜》一書,家中卻很少見到茶具。此時,王國光一手拿起紫砂壺,另一隻手提了提壺蓋,朝張居正擠了擠眼睛,回道:

  「咱這茶壺裡裝的不是茶,你猜猜裝的什麼?」

  「酒?」

  「哪能在朝房裡喝酒。」王國光說著端起紫砂壺對著壺嘴咕了一口,故意咂咂嘴津津有味言道,「叔大兄,實話對你說吧,咱喝的是醋。」

  「醋?」張居正嘴裡立刻湧起一股子酸味兒,「汝觀,你把醋當水喝?」

  「是呀,」王國光接著就說,「去年秋上,咱脾胃突然不好,不但每日噎氣腹脹,夜裡一覺醒來,嘴裡每每發苦。舌苔也老厚老厚的,吃啥都沒有味道。找幾個郎中看過,甚至太醫院的院正也為咱開過湯頭,吃了均不見效。正苦惱著,有一次,張四維來敝府看望,言談中知道了咱的病情,便告訴我一個土方子,要我用紫砂壺盛老陳醋,有事無事咕幾口,只當是喝水的。第二天,他還讓人給咱送來了這把紫砂壺。咱想喝醋也不是什麼難事,一日三餐,咱山西人頓頓都離不開醋,於是咱就按他說的辦理,喝了一個多月,脾胃真的就好了許多,夜裡睡覺嘴也不苦了,嘴裡也想吃東西了。從此,這把紫砂壺每天就跟著咱,早上離家上衙門值事,咱帶它上轎,晚上散班又帶回去。」

  張居正聽了,回道:「老陳醋多酸哪,拌菜多放一點都難吃,當水喝,也只能是你山西人。」

  王國光笑一笑,又道:「用這紫砂壺喝陳醋,還有一種功效,卻是事先沒想到的。」

  「什麼功效?」

  「壯陽。」

  「啊,還有這回事兒?」張居正眼睛一亮。

  「是呀,」王國光摸了摸油亮亮的鬍鬚,興奮地說,「一連喝了三個月的老陳醋,明顯感到腎囊充溢。」

  「紫砂壺裡裝陳醋,原來還是一味春藥,」張居正說著大笑起來,又指著紫砂壺問,「你說這紫砂壺是張四維送給你的?」

  「是呀,四維兄家裡是山西省最大的鹽商,可謂富甲全省,有的是錢,送個把極品的紫砂壺算得了什麼。」

  「沒想到你汝觀兄的心裡,也有這種吃大戶的思想,」張居正雖是譏笑,卻並無惡意,「不過,你要記住那句話,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軟。」

  王國光是細心人,聽出話中有話,便道:「張四維是閣臣,用不著來巴結我,他送這把紫砂壺來,純粹出於鄉誼。」

  「汝觀兄曲解了我的意思,朋友之間互贈禮品,不應列在行賄受賄之列。」張居正說著話風一轉,「不過,最近有件事情,確實牽扯到張四維,還有老兄你,也有份兒。」

  「什麼事?」王國光警覺地問。

  張居正瞟了王國光一眼,斂了笑容問道:「汝觀兄還記得年初遼東大捷的事情麼?」

  「遼東大捷怎麼了?」

  「這裡頭可能有詐。」

  張居正就把那一次回鄉途中去新鄭縣高家莊,高拱就遼東大捷提出疑問的事說了一遍。王國光聽了嗤地一笑,言道:

  「高拱的懷疑不無道理,但終無實據。」

  「實據已經有了。」

  「啊?」

  張居正迎著王國光驚訝的目光,又講述了事情的原委:卻說那次在高家莊與高拱談話之後,張居正感到事情重大,決定立即派人前往遼東秘密調查。但究竟派誰去擔此重任呢,經過反復斟酌,他想到了兵科給事中光懋。此人在隆慶朝就是言官,由於行使彈劾糾察之權不避權貴,曾深得高拱賞識。張居正出掌內閣之後,曾將六科言官撤換了一大批,只留下了幾個人,光懋便是其中之一。此人特立獨行,從不參與官場的黨派紛爭,但碰到不法之事,卻能恪盡職守慷慨建言。這便是張居正將他留任的理由。於是張居正在新鄭縣城連夜給光懋寫了一封密信,要他即刻前往遼東。光懋接信後,便以調查遼東屯田的名義出了山海關,在遼東呆了一個多月,從李成梁、張學顏這樣的藩臬鎮守到偏裨校佐,甚至行商土著口外流民,他都旁敲側擊撥草尋蛇作了詳盡調

  查。茲後得出的結論與高拱的懷疑完全一致:團山堡一役,根本不是虜寇來犯。其真相是:韃靼一支小的部落,因與大首領俺答的兒子黃台吉發生衝突,這支小部落的首領懼怕嗜血成性的黃台吉前來剿滅,便帶著全部落老老少少一千余人冒雪沖寒前來團山堡乞降,以尋求明軍的保護。守堡的將領是遼東總兵李成梁的兒子李如松:他見那麼多人趕騾子騎馬的沖關而來,誤以為是虜酋率眾來犯,便趁敵騎未穩,大開關門掩殺過去。前來乞降的人群猝不及防,紛紛四下裡逃竄。雙方剛一接陣,李如松就感到不對勁,但手下兵士立功心切,一個個如猛虎撲羊見人便殺,制止已是來不及了,不到半個時辰,可憐八百餘名男女老少就這樣死於非命:事情既到這個地步,與其因濫殺無辜受到懲處,倒不如將錯就錯向朝廷報功。由於李如松的膽大妄為,北京城裡,便有了那個令龍顏大悅百官歡忻的遼東大捷:

  聽完這段故事,王國光這才感到問題嚴重,便擔心地問,「光懋的摺子,是否已遞給聖上?」

  「還沒有,」張居正回答,「昨日,光懋將摺子的副本送到我的手中,何時呈奏皇上,他等我的指示。」

  「你打算怎麼辦?」

  「我今天來,就是想聽聽你的意見。」

  「這事情很難辦,」王國光蹙著眉頭言道,「這一次遼東大捷,發生在皇上大婚之前,無論是皇上,還是兩宮太后,都把這次大捷視為難得的吉兆。不但開壇祭告祖廟,而且還大量賞賜群臣。如果現在要從頭追究,第一個面子上過不去的,不是別人,而是新婚燕爾的皇上。」

  「這個我也知道,」張居正微微頷首,沉吟著說,「皇上只是面子上過不去,真正反對的,恐怕還是那些得了賞賜的大臣。」

  張居正一語中的,王國光渾身一震,朝房裡陷人難堪的沉默:今年正月間,皇上就遼東大捷賞賜群臣,除從太倉劃撥十萬兩紋銀給遼東總督行轅用於參戰將士的論功行賞外,還給遼東總兵李成梁和戎政總督張學顏各進秩兩級,直接指揮戰役的李如松由正五品的偏將晉升為正四品的衛指揮僉事。遼東方面,加官晉級的文武官員有三十多人。京城裡,內閣、吏、兵、戶、工等與軍事有關的衙門,當事官員也有數十人獲得賞賜。如內閣,三位輔臣,皇上給予的賞賜是各進秩一級,蔭一子。除張居正堅決辭掉外,呂調陽與張四維都已上表謝恩實際領受。這次進秩,呂調陽由從一品晉升為正一品,張四維由正二品晉升為從一品,兩人各有一個兒子獲得恩蔭。按朝廷規矩,正一品官員的恩蔭,其子可授正六品的尚寶司卿,從一品和二品官員,則只能授予正八品

  的內閣中書舍人之職。除此之外,吏、兵、戶、工四衙門的堂官獲得的賞賜與內閣輔臣一模一樣。四部之中,王國光早就是從一品,現晉秩一級變成了正一品,餘下三位堂官都由正二品變成了從一品。萬曆皇帝登極六年,如此大規模的加官晉秩,這還是第一次,可謂是吉慶連來皆大歡喜。現在,如果將遼東大捷定為殺降冒功,則所有的加官晉秩都必須取消,這可是大明開國以來都沒有發生過的驚天動地的醜聞。

  王國光頓覺心口堵得慌,他也忘了喝醋,強咽一口唾沫,問道:「叔大,你的意思是要將遼東大捷重新作出結論?」

  張居正點點頭,臉上的表情顯得痛苦。

  王國光端起那把鑲金的紫砂壺,送到嘴邊又忽然放下,抬眼看了看張居正。張居正也正在看他,四目相對灼然如電。王國光苦笑一下,言道:

  「叔大,咱在想,高拱一個風燭殘年之人,臨死前,為何要同你談遼東大捷的事。」

  「這個不難理解,」張居正答道,「高拱雖然去職離京,可是他人在江湖心存魏闕,沒有一天不關注朝廷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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