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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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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先生,咱說的壞人不包括你……」 又勸又哄,何心隱總算又平靜了下來,重新坐在凳子上。李閻王覷著他,搖頭歎道: 「何先生,你看相一口一個准,真是得了大神通,就憑這個吃飯,你也掙得下金山銀山。你何必非要搞什麼講學,把官府上的人都得罪完了呢?」 何心隱傲慢答道:「這是大道理,你一個鎖頭哪裡懂得?」 「咱不懂講學,但咱懂得不能拿雞蛋碰石滾。」李閻王生怕說錯了話惹惱了何心隱,故小心地問,「何先生,你在這大牢裡呆了一個多月,可知道外頭的局勢麼?」 何心隱聽了默不作聲。他雖然坐在牢裡,但還是有不少耳報神向他傳遞外面的消息。學生們為營救他而鬧事遭到彈壓,大致情況他都知道。他將這件事的前因後果仔細分析一番,認為與張居正這次回家葬父有關。張居正一貫反對講學,這是國內人所共知的事情。今年年初,張居正把他最為信任的幹臣金學曾從荊州稅關巡稅禦史的任上升調為湖北學台,似乎就是一個信號。有人猜測,張居正這是要弄一個「屠夫」來,對講學的先生們開刀了。何心隱不是沒有警惕,而是認為不值得警惕。他一貫我行我素,從不把官府衙門放在眼裡,就連無可禪師這樣的好朋友的勸告都聽不進去。現在,既然已經身陷囹圄,他對自己的前景就不抱樂觀,甚至作了最壞的準備。 「何先生!」見何心隱半晌不吭聲,李閻王又喊了一聲。 「唔?」何心隱抬起頭來,又讓禁子給他斟了一盅酒。 「咱問你,知不知道外頭的局勢?」 「有什麼不知道的,」何心隱故意顯得漫不經心,「我何老漢桃李滿天下,一旦蒙冤坐牢,便會有成千上萬的人奔走呼號,甚至圍攻衙門,這有什麼值得奇怪的。」 「何先生認為自己會是個什麼下場?」 「大不了一死。」 「呵,何先生倒是個明白人。」李閻王說著歎了一口氣,又道,「千不該萬不該,你何先生不該得罪了咱撫台大人。」 「小小一個撫台,得罪了他又怎樣?」 「他有生殺大權哪!」 「他有生殺大權又怎麼樣,你以為他能殺我?」何心隱不屑地說,「多年前我就講過,徐階、高拱、張居正一連三位宰揆,對講學的態度是一人一個樣。徐階提倡講學,但他沒有能力讓講學之風大行天下。高拱反對講學,但他也沒有能力將講學之風盡行剿滅。唯獨張居正,這兩方面的能力他都有。他若提倡講學,我輩當會位列公卿;他若反對講學,我輩也就死無葬身之地了。你以為你們撫台大人是什麼?他只不過是張居正門下的一條狗,他安敢殺我,殺我者,張居正也。」 「咱聽說,你與張居正曾是年輕時的朋友,既有這層關係,他為何不保你?」 「他保我?」何心隱勉強一笑,深有感觸言道,「高處不勝寒,甭管什麼人,坐到這個位子上,要想坐穩,都得六親不認,更不用談什麼友情了。」 「是嗎?」李閻王雖然顢頇,但知道在這種話題上不能附和,於是換言道,「待會兒,這牢裡就不清靜了。」 「為何?」 「傍晚下大雨的時候,從孝感調來的那一營兵士,已是冒雨出了大東門。」 「幹啥?」 「查封洪山書院。」李閻王頓了一頓,又道,「咱們這裡也接到憲令,要騰出幾間牢房來,預備學生們反抗,就統統抓起來關到這裡。」 「果然動手了?」何心隱臉色一下子陰暗下來,長歎一聲痛苦言道,「書院的大限之日到了。」 「何先生,今朝有酒今朝醉,那些事兒暫不去管它,來喝酒!」 李閻王說著,命禁子撤掉何心隱面前的小盅,而換成了大茶杯,篩得滿滿的請何心隱喝。此時的何心隱已是五神迷亂,竟也不推辭,拿起來就往嘴裡倒,酒喝得急,加之心情不好,一連幹了數杯,何心隱已是爛醉如泥,眼看就要溜下凳子,李閻王趕緊上前架著他,問禁子: 「都安排妥帖了?」 禁子點點頭,李閻王便命禁子把何心隱扶回牢房。此時大牢裡漆黑一片,禁子剛把羈押何心隱的牢房門打開,裡頭忽然就出來一個人,把何心隱拽進去朝地上一扔,旋即騎到何心隱身上,雙手緊緊扼住何心隱的咽喉。黑暗中,只見何心隱雙腿先是不停地亂蹬,接著就叉開腿伸得直直的一動也不動。這前後也不過半炷香的工夫,可憐名聞天下心雄萬夫的何心隱,就這樣被人活活地掐死了。禁子一直守在門口看完這一幕,此時一聲不吭,便把那人帶回到李閻王的值房。 卻說下大雨那段時間,撫台衙門裡的刑名師爺急匆匆來到大牢,向李閻王傳達了處死何心隱的憲命。李閻王心中對何心隱頗有好感,但又不敢違抗憲命,思來想去,便想出一個辦法,讓當值的禁子找一個命案在身的重刑犯來,如此這般交待一番,條件是事成之後就免他死罪。殺人犯也不知道要掐死的是誰,就稀裡糊塗答應了下來。趁李閻王請何心隱喝酒的當兒,禁子便把那死囚犯偷偷帶進了何心隱的牢房。 正在值房裡焦急等待消息的李閻王,看到禁子領了死囚犯進來,便迫不及待地問: 「事情辦了?」 「回鎖爺,辦了。」禁子答。 「是不是真的死了?」 「肯定死了,」這回是死囚犯回答,「我見他翻了白眼珠子,嘴上也吐出了泡沫。」 「胡扯,黑糊糊的你哪看得見。」李閻王白了死囚犯一眼,道,「掐死一個醉漢也不是什麼難事,不過,本鎖爺還是給你記功,來,這杯酒你喝下。」 李閻王說著,指了指桌上已擺好的一杯酒,死囚犯受寵若驚,端起來一揚脖子喝了。頓時間,他感到喉嚨裡火辣辣的如烈焰焚燒。他一面伸手去抓撓,一邊大張著嘴想叫嚷,除了「啊啊啊」外,卻是吐不出一個字兒。 瞧著死囚犯痛苦的樣子,李閻王獰笑著說:「日你娘,叫你喝酒你就喝,這是生漆酒,喝了就變啞巴!你狗日的有命案在身,如今又掐死了何先生,十顆腦袋也留不住了,小張子,將這苕貨押進死牢,鐐銬侍候。」 「是。」 那禁子回了一喏,朝門外喚了一聲,立刻進來三位獄差,將那嗷嗷亂叫的死囚犯架了出去。 聽著雜雜遝遝的腳步聲走遠,李閻王一屁股癱坐在椅子上悵然若失。他雙手抱著腦袋痛苦了半天,才對禁子說: 「小張子,天一亮,你去給我買一筐烏龜來。」 「怎麼,鎖爺要打牙祭了。」禁子樂呵呵地問。 「屁,你一張毛嘴就知道吃,」李閻王惡狠狠瞪了禁子一眼,「明天,爺要到寶通寺去放生!」 張居正④火鳳凰·第十六回 給事中密訪殺降事 大宰揆情動老天官 轉眼之間已經立秋,樹上的蟬鳴不再沒完沒了地聒噪著惹人心煩了。這天上午,張居正乘轎穿過棋盤街,來到了富貴街上的吏部衙門。因事先已經知會,吏部尚書王國光早在門口侯著了,轎子一到,王國光就迎上去接著,幾句寒暄話後,雙雙聯袂進了一塵不染秩序井然的衙門朝房。 張居正回京一個多月,接連發生了兩件大事。一是湖廣武昌城學生鬧事,天天都有急報傳來。最後一份由陳瑞籤發的藩台移文到閣,稟報已查封洪山書院,並言關在大牢裡的何心隱,被一個突發狂症的死囚活活掐死。因何心隱是名聞天下的學者,他的行蹤格外引人關注,先前被抓的消息傳到京城,就有不少人為他鳴不平,一些熱衷講學的官員甚至給皇上寫摺子,要求湖廣巡撫衙門放人。正當這些人鉚足了勁兒四下活動,突然又聽說何心隱暴斃獄中,便都覺得其中有詐,要求調查事情真相。張居正將這件事強行壓下,並說服萬曆皇帝頒下詔旨,一下子查禁了全國七十五座私立書院,並講明這還只是第一批,剩下的書院,一律限期解散。此後有誰敢私創書院擅自講學者,堅決嚴懲不貸。此令一出,全國輿論譁然。但議論歸議論,卻是沒有誰有膽量敢公然 違抗,蔓延了幾十年屢禁不止的講學之風,終以何心隱之死而劃上了一個悲慘的句號。這件事的首功雖然是金學曾,但真正得到好處的卻是陳瑞。皇上查禁書院的詔旨頒佈不久,吏部的移文就到了武昌城撫台衙門,調陳瑞到京任禮部右侍郎。同時被升任的還有真定府知府錢普,他奉調進京,升任工部右侍郎之職。對這兩人的升遷,一些官員頗有腹誹,但懾于張居正的權勢,卻是沒有人敢公開議論。 第二件大事是高拱的去世。自那次張居正回籍葬父路過新鄭縣特意到高家莊拜訪之後,高拱的身體就迅速垮了下來。張居正走後不過半個月,高拱就臥床不起。儘管地方官員在張居正的囑託下,為高拱請了高明郎中精心救治,終因風燭殘年鬱火攻心,導致氣血兩虛而病入膏肓,最後藥石不進,喝一口水都吐了出來:六月底,這位倔強的褫職宰輔,終於帶著無盡的憤怒與傷心撒手塵寰,永遠地閉上了那一雙不肯認輸的眼睛。 六天后,張居正得到了噩耗,他不禁潸然淚下。他想起高拱臨分手時的囑託,便立即入宮覲見皇上,希望皇上看在高拱是隆慶皇帝藩邸舊臣的面上,能夠給他恢復生前職位並賜諡號。萬曆皇上還記得六年前高拱說出的「十歲孩子如何能當皇帝」這句話,他是一個記仇的人,他對高拱的憤怒並沒有因時間的推移而消亡。現在高拱死了,他仍然拒絕寬宥這位老臣。雖然在張居正的一再懇求下他作了讓步,卻也只肯給予半葬的優恤,至於恢復職位並賜諡號,則堅決不允。所謂半葬,即是由朝廷負擔一半的喪葬費用。一個有功于社稷忠誠於皇室的柄國大臣,死後如此淒涼,張居正心下惻然:在那一刹那間,他的腦子裡閃現出「君王寡恩」這個詞兒。但面前的這位少年天子,畢竟是他嘔心瀝血調教出來的,他不願意把自己的「學生」想得太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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