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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五


  「最南端的井陘縣知縣也來了?」

  「來了。」

  「縣令縣令,一縣之令,都一窩蜂跑來這裡,縣裡一旦出了事,連個坐督的人都沒有。井陘縣到這裡,少說也得三天,回去又得三天,整整六天時間,縣衙裡沒有了堂官,這像什麼話!」

  一番不輕不重的訓斥,錢普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嘴唇嚅動著,想辯解卻又不敢。

  「井陘縣知縣呢?」張居正又問。

  「在那邊跪著呢。」錢普扭頭朝左邊瞄了瞄,指著前排跪在第三名位置上的一個半老官員,小心問道,「是不是喊他過來?」

  「喊他來吧。」

  張居正說著抬腿走進了亭子。在詢問錢普的時候,他已看清了這亭子上的一個匾額,書有「迎風亭」三字。走到亭子裡,忽見正面的橫枋上,懸了一塊精緻的詩匾,上面書了一首五絕:

  三月雨悠悠
  天街滑似油
  跌倒一隻鳳
  笑煞一群牛

  乍一看到這首詩,張居正怦然心動,腦海裡一下子閃出童年的回憶:那還是他四歲的時候,一次雨天隨父親上街,因為路滑跌了一跤,旁邊一群人借此取笑嘲弄,他一生氣,便隨口念出這首詩以示回敬。四歲孩童有如此捷才,眾人大驚,一傳十十傳百,荊州城的鄉親,從此視他為神童。這件小事的發生,距今已有五十年了。如果無人提及,張居正斷然記不起它,卻想不到在這遙遠的異鄉真定縣境內,突然又看到這首詩,他怎能不大為詫異。正納悶時,錢普領著一名年紀在五十開外的七品官員走進了亭子。他猜想來者就是井陘縣令,但受好奇心驅使,他仍用手指著頭上的那塊詩匾問錢普:

  「你們為何要掛這一塊詩匾?」

  「說到詩匾,這裡頭有一段故事,」錢普這會兒的心情仍是忐忑不安,見張居正有聽下去的意思,才用一種神秘的口吻說道,「去年夏天,有一個老和尚從五臺山朝拜歸來,路過這裡,看到這座亭子有些破敗,就勸驛丞修繕,並說一年之內,必有聖人經過。驛丞問他是何方聖人,他笑而不答,驛丞請他給這亭子賜名,他便寫下「迎風亭」三字。字寫好後,老和尚意猶未盡,又寫下這首詩。驛丞一看是首打油詩,雖有靈氣,卻不是大雅之聲,就沒當回事。今年春節過後,卑職來此地視察,驛丞稟報此事,卑職就讓他把詩尋來一看,覺得這裡頭肯定大有玄機,遂令驛丞將它製成詩匾,懸於亭中。」

  聽罷故事,張居正更覺蹊蹺,便問:「那個老和尚叫什麼?」

  「不知道,驛丞打聽過,老和尚不肯講。」

  「從什麼地方來的?」

  「也不知道。」

  「老和尚講沒講這首詩的來歷?」

  「也沒有講過。」

  錢普回答得小心謹慎。其實他早從過往的荊州籍官員嘴中聽得張居正孩童時的這則故事,特意讓人將這首打油詩製成匾掛在亭子裡頭。這是他迎接首輔的「絕招」之一。但為了不顯山不露水,他故意把故事編得玄而又玄。張居正不知就裡,競信以為真,蹙著眉頭苦苦思索那老和尚的來歷。心想他怎麼會知道我四歲時寫下的這首詩,又怎麼會要寫在這麼個三不管的小小驛站裡頭。帝王為龍,聖人為鳳,這老和尚要驛丞將這亭子改成迎風亭,看來他是把我張居正當成聖人了,我只不過為匡扶社稷做一點實際功德,又算得上哪門子聖人?思來想去不得頭緒,既覺得玄乎,更覺得滑稽。他有心向錢普挑明這首詩的來歷,又怕把事情弄得更複雜。正犯難時,錢普小心問道:

  「首輔大人,要不要進驛站稍事休息?」

  「也好,」張居正一眼瞥見眾官員尚在原地傻癡癡地跪著,便吩咐錢普讓他們起來。他走進驛站,回頭指著尚在亭子裡不敢挪步的井陘縣令,道,「請你進來。」

  驛站的廳堂早已收拾得清爽怡人一塵不染,隨張居正一道南行的錦衣衛指揮使曹應聘、工部員外郎許嘉林、欽天監監正張應祥等也都進來安排了座位。賓主坐定後,張居正呷了一口茶,然後問坐在他斜對面的井陘縣令:

  「你可是叫韓裡奇?」

  「卑職正是。」

  韓裡奇欲起身離席再跪,張居正伸手將他攔住,又將他上下打量一番:這是一個五十多歲的人,鬍子已經花白,面孔黧黑瘦削,乍一看似有猥瑣之態,但再多看幾眼,就會發現他身上有一股子倔強的氣息,特別是那一雙總是半睜半閉的眼眶中,射出的光芒總有些與眾不同。打從看第一眼起,張居正就對這個人產生了好印象,當然,這其中不排除有先人為主的因素。卻說張居正此次南行,特意花了幾天時間,將沿途所要經過的各府州縣的官員檔案從吏部調來,逐一披覽。因為這一路上,他免不了要同這些官員見面,同他們說什麼,怎麼說,總要做到心中有底。披閱中,他對韓裡奇這個人產生了興趣。此人是嘉靖三十八年的進士,以此資歷,仍在當一個七品縣令,在全國一千三百多個縣中,可以說是絕無僅有。張四維、馬自強都是這一科的進士,如今都已入閣當了皇帝身邊的輔弼之臣。兩相比較,懸殊太大。細究個中原因,才發現癥結所在:嘉靖四十二年,韓裡奇出任工部分巡僉事,派駐浙江富陽,督收朝廷貢品鰣魚和茶兩樣。

  到任不久,他就發現貢戶民眾不勝勞擾,往往因為完貢而傾家蕩產,便憤而以詩作諫,希望朝廷減貢,因此觸怒嘉靖皇帝,被削職為民。直到四年後隆慶皇帝登基,徐階出任首輔才將他平反起複,調往陝西平涼府任知府。翌年適值大荒,眼見饑民塞道,餓殍遍野,剛當一年知府的韓裡奇也顧不得請示,竟私開糧庫濟賑。這糧庫囤積的糧食本屬邊關軍糧,沒有兵部與戶部兩衙的聯合移文,任何人不得擅自開啟動用。韓裡奇此舉等於犯了國法,按律須得治以重罪。時任首輔的高拱,憐他救了大批饑民,遂從中斡旋,免了他的牢獄之災,連降四級,調往廣西一個縣裡當九品教諭。萬曆元年,升了…級,調真定府獲鹿縣當主簿。萬曆四年才按例遷升為井陘縣令。韓裡奇兩次事發,張居正都有耳聞,但因不是親手處理,久而久之也就忘記了。官員的升遷貶黜,每年都會大量發生,原也不足為怪。但奇怪的是,韓裡奇這麼多年從未上折伸冤,或找門路找當道大僚幫忙解決問題。他曾就此事詢問過張四維,回答是這麼多年來,韓裡奇從未給他片言隻字,如此一個親政愛民卻又不屑於鑽營取巧的官場硬漢,張居正決定路過

  井陘縣時見一見他,卻沒想到錢普竟把轄下所有的知州縣令全都帶來這裡迎接。因此,他決定提前召見韓裡奇。

  初次交談,張居正發覺韓裡奇有些拘謹,便儘量和悅一些,緩聲問道:

  「你當井陘縣令幾年了?」

  「兩年。」

  「此前呢?」

  「當獲鹿縣主簿。」

  「再往前是在廣西一個縣裡當教諭,再往前是陝西平涼府五品知府。」張居正說著加重了語氣,「其實你的經歷我都知道,一遭撤官,一遭貶官,都不是為自己,而是為的老百姓。聽說平涼府的百姓還為你立了生祠?」

  韓裡奇這麼多年來,從不肯與人談起過去,眼下首輔談起,讓他頗感意外。他不知道首輔的心思何在,只得支吾答道:

  「百姓不知朝廷王法,故有盂浪之舉。生祠之事,卑職也曾耳聞,早就去函請求拆除。」

  張居正不置可否,又接著問:「你在浙江富陽寫的那首詩,還記得麼?」

  韓裡奇因此詩而一生蹭蹬淹滯,到死他也不會忘這次「豪舉」,但在首輔面前不敢唐突,故搪塞道:

  「這是十七年前的事了,都記不全了。」

  「你記不全,我可記得全。」

  張居正說著,竟音韻鏗鏘地吟誦起來:

  富陽山之茶
  富陽江之魚
  茶香破我家
  魚肥賣我兒
  採茶婦,捕魚夫
  官家拷掠無完膚
  皇天本至仁
  此地獨何辜
  富陽山,何日頹
  富陽江,何日枯
  山頹茶亦死
  江枯魚亦無
  山不頹,江不枯
  吾民何以蘇?

  張居正念得很有感情,在座官員無不肅容而聽,特別是韓裡奇,一直將此詩當成諱莫如深的往事,如今聽首輔一字不差地吟誦下來,不免萬分感動,再聯想到當年罷官時的種種悽楚,更是百感交集,頓時間已是淚流滿面。

  卻說一直侍坐在側的錢普,先前見首輔對詩匾產生了濃厚興趣,心裡喜不自勝。卻沒想到首輔沒就這件事談論下去,而是與韓裡奇聊得火熱,一股子醋意兒從心裡頭翻上來,直酸到了鼻管。在真定府這塊地方,韓裡奇可謂是官場裡的一塊骨頭,從來不肯俯仰隨人,就說這次集中起來迎首輔入境,他人雖然到了,卻說了不少怪話。錢普素來不喜歡他,卻也奈何他不得。五十多歲的老縣令,。又是快三十年的老進士,資歷擺在那兒,輕不得重不得。錢普只知他第一次丟官是因為詩諫,卻從來沒想到究竟是何等樣的一首詩。如今見首輔倒背如流,他頓時從中悟到了一點什麼,首輔嘴一停,他立馬說道:

  「這真是一首好詩,可與杜甫的『三吏三別』相比,為民請命,韓大人功不可沒。」

  「是啊,」張居正頗有感觸地接過話頭,「如今,大部分官員貪圖安逸不思進取,不要說主動為民請命,做一個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好官,即便能做到不擾民害民也就不錯了。這些官吏有負于朝廷,像你韓裡奇這樣的官員,是朝廷有負於你。」

  「首輔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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