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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三


  張居正④火鳳凰·第一回 錢知府迎賓謀勝局 張首輔南歸似帝王

  剛過罷萬曆六年的春節,北直隸真定府的知府錢普就忙得腳不沾地。他這忙倒不是為國計民生,而是為了迎接當朝宰輔張居正的過境。

  奪情風波之後,遭到廷杖的艾穆、沈思孝、吳中行、趙用賢、鄒元標五人被逐出京師,流徙邊疆蠻荒之地,京城的局勢又漸趨平靜。在張居正的一再請求之下,李太后同意待皇上大婚的儀式舉行之後,准假三個月讓他回湖廣江陵老家葬父。皇上的婚期定在二月十九日,照此推算,張居正回老家的行期,最早也得到三月份。錢普從邸報上看到這則消息,心裡頓時就盤算開來:京城通往湖廣的官道,從保定府經真定府,再過順德府入河南境。南北官道在真定府境內有三百多裡路,走得快也得四天時間。

  四品知府在地方上雖然是人抬人高的青天大老爺,但想見一次首輔也是難上加難,即便進京覲見,也是公事公辦,兩隻手擱在膝蓋頭上,挺著身子把幾句乾巴巴的官話說完,就得拍屁股走人。自始至終宰輔都不拿正眼瞥你一眼,縱想巴結討好也找不著機會。錢普想著自己與張居正之間,既無鄉黨之情,又無師生之誼,從裡到外都找不著一根線和宰輔牽上。這年頭,椅子背後沒人,想在官場上呼風喚雨晉級升遷真是比登天還難。錢普是嘉靖四十二年登榜的進士,萬曆三年,由揚州府同知升任現職。與同儕相比,他的遷升不算快,但也不算太慢。他卻總覺得自己屈才,其因是無法攀援當路政要,尤其是張居正——這可是大明王朝開國以來最有權勢的首輔。當今皇上稱他為「元輔張先生」,

  不但口頭上這麼叫,還每每見諸於聖旨文字,這也是史無前例。錢普決心利用張居正在真定府境內的四天,好好兒地巴結一番。

  主意既定,他便把門下的幾位師爺找來商量對策。這些挖窟窿生蛆的「智多星」們紛紛獻計:

  「首輔入境之日,凡他經過的路途,一定要打掃乾淨。三月份正值春荒,路上行人倒有一半是叫化子,讓各村的糧長負責,把叫化子都弄到空屋子裡關幾天。」

  「首輔人府城,走的是北門:從北門到南門,街兩旁的房屋都要粉刷一遍重新裝飾,讓首輔感到真定府的升平景象。」

  「首輔的隨從都要好好接待,常言道宰相門前七品官,這些人千萬不能得罪。閻王不收禮,不等於小鬼不要錢,咱們一定得對症下藥。」

  錢普一肚子小九九,身邊人抬舉他,說他眉梢兒都是空的,這也不是假話。此刻聽了師爺們的發言,他笑了笑,說道:「諸位都有好見識,建議都不差,但依本官來看,還只是表面文章。這樣一些事體,你想得到,人家保定府就想不到?聽說保定知府吳顯煥大人,早就在安排接待首輔的事兒了。因此,咱們真定府,一定要訂出別人打破腦袋也想不出的接待方案,要有絕活兒,咱們做出來了,不單讓保定府吃驚,就是咱們的下一站順德府、廣平府,乃至河南的開封府、南陽府,湖廣的襄陽府、漢陽府等等,都無法超越,也無法仿效。只有這種獨一無二的接待,才算成功。」

  眾師爺一聽,知道錢普已是胸有成竹,於是附和道:「東翁識見高超,想必早就有了非凡之計,還望東翁明示,我們下頭照辦就是。」

  錢普於是眉飛色舞一二三四神侃一通,師爺們莫不心悅誠服,依計領了各自的差事,分頭料理去了。

  不覺已到二月底,北直隸衙門給轄下的五個府移文,通報首輔歸鄉葬父,定于三月十一日從北京啟程,凡南北官道經過的府縣,務必認真接待,從吃喝住行到安全保衛,都不得出半點差錯。不幾日,由禮部、兵部和錦衣衛三大衙門派員組成的打前站的人馬來到了真定府城,這些人挑剔得很,就接待細務一件一件和錢普仔細磋商,直到他們覺得事事放心,再無一點犯頭,這才又打馬前行,到下一站檢查去了。錢普其實留了一手,他只揀人家想得到的場面事向打前站的官員稟報,真正的絕招兒卻瞞下不說,他生怕讓別人搶了他的先機。知道了首輔離京的具體日期,他又安排幾路探子到京畿和保定府打聽沿途的接待情況,從起止住行,首輔的好惡,甚至膳食的菜單,凡能弄到手的情報,每日都有快馬向他具稟。從京城到真定府城是六百里,人真定府境是四百五十裡地,錢普決定到保定府與真定府交界處迎接。三月十七日,他聽說首輔的車駕已到保定府的慶都縣,他便帶著屬下的官員浩浩蕩蕩來到了慶都縣與真定縣交界之地。

  官道一入真定縣,便有一個小小的驛站。驛站前頭是一座亭子,供過往行人歇肩飲水。如今這亭子修葺一新,年久失修已經破舊的驛站不但重新整理粉刷過,裡頭的供張設備也全部更新。錢普帶著人馬趕來這裡已近午時。打從三月十一日張居正離京南下,這七天時間錢普就沒睡個囫圇覺,這會兒剛說歪在炕上打個盹,隨他一道來的錢糧師爺孫廣路像踩了風火輪似地跑進來,忙不迭聲喊道:

  「老爺,快,來了!」

  「來了,在哪?」

  錢普睡意全消,一下子從椅子上彈起來,一提官袍咚咚咚跑出門去,孫廣路跟在他屁股後頭,一邊墊著碎步一邊氣喘吁吁回道:

  「大約只有一二裡地了,喏,你看,前頭的儀仗旌旗,明晃晃的都看得見。」

  說話時,二人已登上幾步臺階走進了亭子裡頭,錢普手搭涼棚隙望,只見西北方向的官道上,馬蹄踏踏彩旗飄飄,冠蓋如雲車駕如簇:這支隊伍差不多有一千好幾百人,擺成長蛇陣,迤迤邐邐朝這邊走來。

  「好威勢!」

  錢普在心裡頭豔羨地讚歎了一句,習慣地舔了舔兩片薄薄的嘴唇,扭頭一看,方才還空蕩蕩的官道上,忽地站出來百十名官吏,好像都是從地縫兒裡鑽出來的。這些都是他的屬官僚吏,先前都貓在各處房子裡打尖歇息,聽得動靜,都一齊跑出來看熱鬧。錢普掃了他們一眼,像塾師訓戒村童一般嚷道:

  「各位記住次序,在官道兩側跪迎首輔人境,千萬不可亂了章法,明白了?」

  「下官明白了。」

  眾官員亢聲回答。亭子兩側,早已鋪好了紅氈,官員們在孫師爺的安排下,都各就各位,一刷兒挺身跪起。

  這時,首輔的導行隊伍斧鉞儀仗令旗牌扇已逼近真定縣境。錢普慌忙跳下亭子,站在路中間朝兩廂一揮手,早已訓練得滾瓜爛熟的鑼鼓班子一齊敲打擊奏起來:一向冷僻的縣界處,頓時間鐘呂高鳴喧聲震耳。鑼鼓鞭炮聲中,更有三十二支大嗩呐嗚哩哇啦奮力吹響,明耳人一聽便知,嗩呐班子演奏的是恭迎聖人出行的《引風調》。

  坐在一乘十六人抬的明黃圍簾大暖轎裡的張居正,看了一個多時辰的書,感到眼睛有些疲乏,正說閉目養一會兒神,忽聽得前頭傳來喧天鑼鼓,他感到轎夫的步伐也慢了下來,正欲詢問,護衛班頭李可拍了拍轎杠隔著轎簾向他稟報:

  「大人,前頭就是真定縣境,真定府知府錢普率眾前來迎接。」

  「這個錢普,為何要如此興師動眾?」

  張居正小聲咕噥了一句,遂站起來伸了伸懶腰,作好下轎的準備。

  論節令,穀雨已過了幾天,一眼望不到邊的華北平原上墒情已動,蔥蔥的麥色一天變一個樣。柳條兒滾綠,榆錢兒綻青,融化的雪水流人滹沱河中,變成翡翠樣的春浪,把遼闊的北國滋潤得更加嫵媚。萬物昭蘇生機勃勃,牛歡馬叫春光如酒,如此良辰美景,怎不叫人心曠神怡。事實上,打從春節一過,張居正遇著的就盡是喜氣事兒。首先是春節之前,從江南各處糧站裡兌運來京的一百多萬石糧食,都一粒不差地足額運抵通州倉。自永樂皇帝遷都北京後,南方的稅糧都是分春秋兩次解運。斯時運河水豐,容得下千石大漕船的航行。但禍福相倚,一年中,最讓人提心吊膽的也是春洪與秋汛。船行河中,若連遭淫雨,洪水滔天,船毀人亡的慘劇每有發生,糧食損失少則十幾萬石,多則二三十力石,從未足額收繳過。一二百年來,這個矛盾始終不能解決。

  張居正上任後,啟用水利專家吳桂芳出任漕河總督,三年時間,江淮漕河的治理大見成效,通過疏浚與閘站的修建,增強了水系的調節功能。去年夏秋之交,吳桂芳大膽上疏,建議改春秋兌運為冬運。冬天本屬枯水季節,有些河床地段水淺僅沒腳踝,不要說大漕船,就是淺幫船也斷難通過。但經過吳桂芳的三年治理後,多處蓄洪湖泊可開閘放水,保證漕河運糧的必需水位。這一舉措更改了朝廷二百年的祖制,如果處置不當稍有差錯,勢必會引起反對派新一輪攻擊。張居正雖然慎之又慎,但仍力排眾議採納吳桂芳建議。如今冬運成功,一百多萬石糧食安全運抵京師,沒有沉沒一條船,傷亡一個人,這簡直就是一個奇跡!張居正一顆懸著的心終於落下,他迅速奏聞皇上,萬曆皇帝一高興,下旨永久廢除春秋兌運,將冬運著為永例。美中不足的是,實現冬運的第一功臣吳桂芳因積勞成疾,於正月間死在任上。水利乃國家經濟命脈,漕河總督不可一日或缺,張居正力薦另一位治河專家,現任工部左侍郎的潘季馴迅速接任此職。這一安排,得到了士林的普遍贊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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