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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二


  馮保如被灼熱的火苗燙了一下,渾身一震。他陡然感到眼前的朱翊鈞再不是當年那個滿臉稚氣童心未泯的小皇上了,心下一酸,眼角競滾出了淚珠。

  「大伴,你怎麼哭了?」朱翊鈞驚詫地問。

  馮保趕緊擦去眼淚,佯笑著說:「看到萬歲爺長大了,老奴才心裡高興;」

  「記得朕十一歲時,元輔張先生就教導朕,為天子者,須得仁服天下,威加四海。前幾年富民強兵多行仁政,這回廷杖吳中行等四人,便是威加四海的開始。方才剮聞到一點血腥,你大伴就以為朕害怕,豈不笑話。如果連這一點血腥都見不得,如何行天子之威?」

  朱翊鈞一邊看廷杖一邊議論,那神情像是在看一場精彩的折子戲。馮保內心中恨不能行刑兵士把這幾個犯上作亂的「罪官」杖死,但平常他卻連殺雞都不敢看。所以,一見這血腥場面,他的胃就朝上翻直想作嘔。朱翊鈞大約看出了馮保的悸怕,便奚落道:

  「大伴,你倒真是有點婦人之仁。」

  馮保嘿嘿笑著,一臉的無奈,忽然,他指著端門方向,對朱翊鈞說:

  「萬歲爺,你看!」

  朱翊鈞探頭望去,只見一個身著九品官服的年輕官員獨自一人穿過端門,走進了空蕩蕩的廣場。朱翊鈞禁不住好奇地問:

  「這個人要幹什麼?」

  獨自走進午門廣場的這個年輕官員,名叫鄒元標。

  卻說廷杖之後,為了防止在現場引起騷亂,理刑官立即下令散場,待所有的官員散盡後,小校讓兵士將地上四個血人拖出去交給家屬。兵士們將氈上的白布一曳拖向端門,廣場上頓時留下四道殷紅的血跡。

  四名「罪官」的家屬,打從天不亮就跑到端門外守候,如今見四人被拖出來,一個個皮開肉綻氣息全無,頓時都放聲痛哭。此時這端門外,除了家屬,還有不少平日與「罪官」們有交誼的或者說同情他們的一些年輕官員,也都趕來這裡。他們不忘請來救治的郎中,在一片震天價的號啕中,郎中們開始手忙腳亂的救治。這四人雖然昏迷不醒,但嘴巴卻全都大張著,皆因他們嘴中「咬」著的木棒兒被拿下了,昏迷中顎骨又不會動,故都合不攏。這樣倒給救治提供了方便。

  郎中們將事先已準備好的蚺蛇膽浸在一小盅黃酒中,倒進他們的嘴。民間一直流傳著蚺蛇膽可以讓人還陽的說法:吞了蚺蛇膽,再來給他們包紮。刑杖打的都是下身,屁股與雙腿被打爛,白厲厲的骨頭都已顯現出來。這悲慘的傷情,讓在場的不少女眷都嚇得昏厥過去。郎中們在包紮時出現了困難,零零碎碎的肉末到處都是,他們無法再植它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敷上大量的金槍藥,給他們止血止痛。

  鄒元標也是極早趕到端門外守候的,如今眼見這搶救的場面,他感到五內俱焚。他是今年秋闈大典中剛剛得中的新科進士,穿上補服才不到兩個月時間,分配到刑部觀政。考中進士前,他在老家江西省吉水縣就很有文名,他的老師胡直是嘉靖年間進士,師承王陽明心學,亦是海內聞名的碩儒。鄒元標秉承老師衣缽,倡和衷濟世無為治國之說,因此對張居正施行的吏治與財政改革大為不滿,認為是苛政。奪情風波發生後,他密切關注,但因是新科進士,人微言輕,沒有多少人理會他,就連同在刑部的艾穆,也只是把他當成一個湊熱鬧的熱血青年,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昨天,當艾穆沈思孝上折引起皇上震怒並傳旨要將他們廷杖時,鄒元標幾乎沒有認真思慮,就連夜趕寫出一份抗疏,準備在今天廷杖之後,再次呈給皇上。

  看到吳中行等四人在郎中們的救治下,都悠悠恢復了鼻息,鄒元標便抬腳向端門走去,守門的兵士把他攔住不准通行,他晃了晃手中的摺子,說道:「刑部有急折,差我送呈皇上。」兵士聞聽再也不敢阻攔,遂放過了他。

  此時的午門廣場,已是空空蕩蕩,一些兵士正在打掃清洗地上的血跡:那四塊氈旁,積血攤攤,碎肉離離。鄒元標走到跟前,對著地上的血跡佇立良久,這時,一位兵士上來干涉,要他趕緊離開,他才噙著兩泡熱淚踱到左掖門下。

  「你要幹什麼?」左掖門守值禁軍問他。

  鄒元標回道:「刑部遞折。」

  聽說遞折,門內太監便轉出身來,問道:「是何摺子?」

  鄒元標怕直說太監不敢送呈,便撒了一個謊,回道:「關於冬季決囚事,刑部請示皇上。」

  太監也不深問,接過摺子回到門內。此時,還呆在城樓上的朱翊鈞,早差人下來要看看鄒元標究竟要幹什麼,這會兒便從太監手上接過摺子,飛快地跑回樓上。

  聽說來者是今年的新科進士刑部觀政鄒元標,朱翊鈞便狐疑地問:

  「刑部怎麼會派一名觀政前來遞折?快念一念,看這道摺子說些什麼?」

  馮保展開摺子,剛看了《再諫張居正奪情疏》的題簽,臉色就勃然大變。

  「怎麼了?」朱翊鈞問。

  「又是一道針對元輔奪情的抗疏。」馮保小心回答。

  「是嗎?」朱翊鈞摸了摸唇邊剛剛長出的軟髭,陰沉著臉說了一個字,「念!」

  馮保呷一口茶潤潤嗓子,剛念了一句「為首輔張居正奪情事,臣刑部觀政鄒元標再次抗疏諫日」,便停了下來,他覷了覷朱翊鈞的表情,見沒有任何表示,才繼續念了下去:

  陛下以居正有利社稷耶?居正才雖可為,學術則偏。志雖欲為,自用太甚。其設施乖張者,如州縣入學,限以十五六人,有司希指,更損其數,是進賢未廣也。諸道決囚,亦有定額,所司懼罰,數必增額,是斷刑太濫也。大臣持祿苟用,小臣畏罪緘口,若今日有敢言者,則明日必遭杖徙……

  「放肆!」聽到這裡,朱翊鈞終於忍不住怒吼起來,「一個刑部觀政,居然敢妄議朝政,來人!」

  「老奴在!"馮保趕緊欠身回答。

  「傳旨錦衣衛,趕快把鄒元標抓住,不要讓他跑了。」

  「是。」馮保答應,吩咐身邊長隨。趕緊下樓傳旨。

  「再接著念!」朱翊鈞令道。

  馮保點點頭,又遵旨念了下去:

  臣伏讀敕諭:『朕學問未成,志尚未定,先生既去,必前功盡棄。』陛下言此,實乃宗社無疆之福也。但贛中弼成聖學輔翼聖志者,豈獨居正。學問人品超過居正者,大有人在。觀居正疏言:『世有非常之人,然後辦非常之事。』若以奔喪為常事,而不屑為者,人之五常之道豈不盡喪?于此親生而不養,親死而不奔,猶自號於世,曰『我為非常之才」豈不令天下士人齒冷?由此推斷,必定懷禽獸之心,方為非常人也……

  「不要再讀了,」朱翊鈞已是氣得嘴唇發烏,他死死抓住椅翅,咬著牙說,「這個鄒元標,朕恨不能殺了他。」

  馮保擔心朱翊鈞一時衝動真的下旨殺人,那樣勢必引起朝局大亂,便趕緊跪下奏道:「萬歲爺,殺人萬萬不可。」

  「為何?」

  馮保擔心一時講不清理由反而會引起皇上更大的震怒,便說了個旁人意想不到的理由:

  「這鄒元標眼見四人被打得死去活來,還敢冒險上折,可見他已作好了赴死的準備。」

  「啊?」

  「萬歲爺若下旨殺他,是成全了他。為抗諫而死,天下士林就會把他鄒元標當做英雄,這就是鄒元標想要得到的榮譽。」

  「呵,以死換名,天下還有這樣的奇人。」朱翊鈞感到不可思議,但他還是採納了馮保的建議,說道,「既然他想死,朕偏不讓他死,大伴,傳旨下去,依艾穆、沈思孝為例,將這鄒元標廷杖八十,三千裡外充軍。即刻執行!」

  「奴才遵旨。」

  馮保答應一聲,親自下樓傳旨,剛走出門,朱翊鈞又喊住他,狠狠地說:

  「你將朕的話傳給各衙門,鄒元標之後,有誰再敢反對朕的奪情之旨,殺無赦!」

  第三卷終
  2002.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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