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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五


  「這就是邪氣,」王崇古開口說話聲如洪鐘,他氣憤言道,「一幫子酸秀才,狗屁不懂偏還要議論國事,這邊火燒房子,那邊死了爺,你是先哭爺,還要先救火?這道理淺顯不過了,還扯啥子橫筋!」

  王崇古是嘉靖二十年的進士,雖是讀書人出身,但因長期生活在軍幕之中,早把那點兒窮酸斯文銷磨淨盡,說話直來直去從不拐彎兒,張居正喜歡他這脾性,便接他的話言道:

  「問題在於吳中行這些人,並不認為眼下朝廷的局勢如同救火,他們反倒認為現在是國泰民安,既無外患又無內憂的大好光景呢。」

  「這就叫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王國光插話說,「前幾年財政改革績效顯著,太倉裡現存了幾百萬兩銀子。但是,船到中流,不進則退,眼下正是在進退之間,是在節骨眼兒上,這局勢類同救火。」

  王崇古附和道:「幸虧皇上英姿天縱,看得清情勢,所以一再慰留首輔。」

  張居正非常感激兩位政友的理解與支持,他再次把擱在案臺上的旨匣瞟了一眼,動情地說:

  「吳中行摺子中所言之事,也並非全是妄語。不穀離鄉十九年,就再也沒見過家父,老人家一旦謝世,作為人子,我的確應該即刻奔喪,憑棺一慟,再為他守墓三年。但皇上不讓我離開京城,一邊是忠,一邊是孝。作為人臣,我不能不忠,作為人子,我孰能不孝?這麼多天來,我一直為這兩個字苦惱,一時抉擇不下。翰林院的那幫詞臣,以為我貪戀祿位,真是可笑之極。」

  王國光說:「叔大兄,平心而論,為天下計,你的確不能離開京城。」

  「汝觀兄,眾口爍金啊!」張居正痛苦地搖搖頭,道,「不穀想好了,準備再次上疏乞皇上開恩,准我回江陵守制。」

  「寫則可寫,但依咱之陋見,皇上決不會同意。學甫兄,你說呢?」

  王崇古正愣瞧著窗外的槐樹出神,見王國光問他,連忙回道:

  「汝觀兄所言極是,首輔,家嚴既已棄養,心中存孝即可,眼下最重要的,是要盡忠。」

  張居正長歎一聲,說道:「如果宦海中人,都像你倆這樣通達,我張居正怎會被逼到如此難堪的地步。」

  王崇古見首輔被奪情事弄得神情沮喪,情知再說下去只會徒增煩惱,便換了個話題說:

  「叔大兄,咱邀汝觀兄今日來拜謁,為的是清丈田畝事,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汝觀兄已講得詳細。咱倆議過,這件事開展起來,必定阻力很大,依不穀之見,得用一點雷霆手段。」

  「用何雷霆手段?」張居正問。

  「聽汝觀兄所言,首輔的意思是先在山東開始?」

  「是,」張居正點點頭,「楊本庵決心甚大,在他那裡先行一步,試試風頭。」

  「肯定推進很難,不穀擬從部衙中抽調一名侍郎前往督陣,不知首輔意下如何。」

  「很好,派去的人,一定要勇於任事。」

  「這個請首輔放心。」王崇古仍如在帳幕中議論軍事,大有縱橫捭闔的氣勢,他侃侃言道,「若欲振士氣,不穀與汝觀兄商議過,首先得殺猴給雞看。」

  張居正眉梢掠過一絲難得的笑意,說道:「人家殺雞嚇猴,你偏要殺猴嚇雞,說說你的打算。」

  王崇古回答:「不谷分析,只要重新清丈田畝的諮文到省,陽武侯薛汴與衍聖公孑L尚賢兩人一定會反對,咱的意思,先從他二人中找出一隻『猴兒』來。他只要一蹦躂,立刻就逮起來。還有一些大戶,比起他們來,只算是『雞」『猴子』咱都敢殺,你『雞』還算什麼?你只要一動,咱就把你掐住。」

  「方才學甫兄所言,就是他倡議的雷霆手段,只是這樣一來,就會有許多的侯爺王爺跑到皇上那裡去告刁狀。」王國光跟著補充說,「首輔你還記得隆慶六年秋上的事麼,咱們施行的胡椒蘇木折俸,本已取得聖意,但幾個侯爵跑到李太后面前一哭訴,李太后立刻就改了口風。弄得咱們左右不是人,差一點被那幫混蛋算計了。」

  「這種事情保不准還會發生,」張居正伸了伸腰,一邊思考一邊說道,「就拿薛汴來說,他的陽武侯是世襲的,有成祖皇帝親自頒賜的鐵券金書,任何時候都能免死罪,所以他才敢胡作非為。能把這樣的『猴子』懲治一下,對於減除清丈田畝的阻力,是有百利而無一弊。學甫兄,你可以把這層意思,先向楊本庵吐露一二,讓他有個準備。」

  「好,我回到衙門就急速辦理。」

  三人把這件事議得透徹,告辭之前,王國光又斟酌著說道:「叔大兄,有一件事還想徵詢你的意見。」

  「何事?」

  「吳中行與趙用賢兩個書呆子,這會兒還戴著枷,跪在午門外示眾哪。」

  「聽說皇上要他們罰跪三天?」張居正問。

  「是的,」王國光說,「他們二人還不服氣,跪在那裡昂頭一丈。但三天以後,該如何處置他們呢?」

  「這要看皇上的意思。」

  「皇上已有旨意到部,要吏部先拿出懲處意見條陳上奏。咱接任不過兩天,哪件事該如何辦理,腦子裡還是一盆糨糊,所以特來討教。」

  王國光樣子極虔誠,但張居正感到他似乎有推諉之意,心裡頭略略有點不高興。正思慮著如何回答,王崇古插進來直捅捅言道:

  「對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口喙狂人,應該予以嚴懲。」

  王國光回道,「嚴懲肯定要嚴懲,但總要有法可行。」

  王崇古不屑地一笑,揶揄道:「什麼叫法,皇上的旨意就是法,皇上讓吏部拿條陳,這實際上就是要嚴懲了。」

  「但嚴懲亦應有度,殺頭、戍邊、開籍都是嚴懲,咱該取哪一種?」

  張居正見王國光確實是因為不懂才拿不定主意,心下稍安,他制止了兩人的爭論,說道:

  「去年劉臺上折汙告,皇上下旨判他五千裡外充軍,不准回籍。此次吳中行趙用賢二人與他所行之事差不多,懲處之輕重,亦可參照執行。」

  張居正一錘定音,二人再無話可說,當下告辭出來,起轎回府。

  過了一夜,第二天麻麻亮,緹騎兵就把吳中行與趙用賢從鎮撫司大牢中提出來,押解到午門前的廣場。昨日已跪了一天,兩人的膝蓋都磨破了皮,蹭一下都痛。緹騎兵毫無憐憫之心,一到廣場,就把兩人推倒跪下,頸子上戴著四十斤重的鐵木枷,手圈在裡頭連轉動一下都不可能,腳下的磚地又都硬得像鐵,膝蓋一碰上去,剛結了血痂的地方頓時間又被磨破,鮮血滲了出來,濡濕了褲腿。趙用賢雖是個胖子,但忍耐力顯然比不上吳中行,跪在那裡齜牙裂嘴地難受,瞧他那副模樣,吳中行不免擔心,問道:

  「汝師兄,你熬得住麼?」

  「熬不住也得熬,」趙用賢仍不改心高氣傲的脾性,自嘲道,「戴枷罰跪,這也是讀書人必修的功課。過了這一關,方可稱天下斯文。」

  「理是這個理兒,」吳中行艱難地挪了挪膝蓋,說道,「只要記住咱們是為了捍衛朝廷的綱常而下跪,咱們的膝蓋,就不會感到疼痛。」

  剛說完,猛聽得趙用賢「哎喲」一聲,吳中行扭頭看去,只見趙用賢身子撲倒在地。原來他因膝蓋生疼,身子不住地搖晃,旁邊的緹騎兵嫌他不老實,故在他的後腰上踹了一腳。由於鐵木枷鎖得太緊,倒地一傾,把趙用賢的頸子劃開一道大血口子,鮮血流了出來。緹騎兵又把鐵木枷一拉,扯起趙用賢重新跪正。吳中行與趙用賢對視一眼,都是敢怒不敢言。他們深知與這些文墨不通的緹騎兵講理猶如對牛彈琴,只能自討苦吃。看到趙用賢血人一般,雙目圓睜跪在那裡,好像隨時都會跳起來與人拼命。吳中行怕他真的起爆,便想轉移他的注意力,言道:

  「汝師兄,跪著也是跪著,咱們何不趁這大好光陰,做點咱們該做的事。」

  「做什麼事?」趙用賢問。

  「咱們聯詩如何?」

  「聯詩?」趙用賢瞟了一眼站在身邊的兇神惡煞的緹騎兵,笑道,「記得金粉六朝時有兩句詩『門外韓擒虎,樓頭張麗華」寫某皇帝的風流事。如今你和我,身邊不缺韓擒虎,卻沒有張麗華。所以,咱們既不是昏君,更不是昏臣。」

  「那是什麼?」

  「是咱大明皇朝的殉道者。」

  「此評允當,」吳中行低頭看了看頸子上套著的沉重的鐵木枷,又抬頭看了看淡雲飄逸的藍天,苦笑著問,「汝師兄,你不想聯詩了?」

  「聯吧,你出題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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