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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六


  第二天早上,內閣院內靜靜悄悄。辰時已過,仍不見張居正的大轎來臨,這是張居正任首輔五年來第一次沒有按時上班點卯。不過,內閣大小官吏並不感到驚奇,因為頭天夜裡,幾乎所有部院大臣,都得到了張居正父親張文明在老家江陵病逝的消息。張居正遭此大喪,已是哀毀骨立,不來內閣上班原也在情理

  之中。呂調陽與張四維二位次輔,倒是都比平常早了半個時辰來到內閣,他們商議著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趕快把這一消息奏報皇上。於是二人具名寫了一份揭貼,遣人匆匆投往大內。

  外廷所有奏摺條陳,均需經過司禮監方可到達小皇上手中,這次也不例外:馮保也是一大早就趕到了司禮監值房。昨天半夜裡他就得到了張文明去世的消息,他本想趕早進入大內,把這一消息向李太后與小皇上稟報,轉而一想又不妥,此類事情,照例應由內閣開具條陳稟奏:他若提前奏聞,心細的李太后就會懷疑他與張居正的關係:所以,當他心急火燎等到了兩位輔臣寫來的揭帖後,便急匆匆趕到了乾清宮。

  已年滿十五歲的萬曆皇帝朱翊鈞,雖然已於春上舉行了訂婚大禮,在兩宮皇太后的舉持下,為他選聘了錦衣衛千戶王偉的女兒為妻,但他仍在生母李太后的嚴密監控之中。乾清宮正寢之室,擺了兩張床,一張是朱翊鈞的,另一張則為李太后所用,她與兒子對面而寢,怕的是兒子學壞,不能當一個英明君主。

  這天早上李太后與朱翊鈞二人剛用罷早膳,正在敘茶,馮保稟報一聲跑了進來,跪下奏道:

  「啟稟太后和皇上,閣臣呂調陽與張四維有緊急揭帖呈上。」

  「說的什麼?念。」李太后令道。

  馮保展開揭帖讀了下來:

  啟稟皇上:巨等於昨夜得首輔張居正府中報信,得知張先生令尊張文明大人已與本月十三日病逝于湖廣江

  陵域家中,張先生聞訊哀慟不已,已穿孝服在家守制。

  臣呂調陽張四維伏奏

  乍一聽到這一訃告!李太后一愣,旋即便見大滴大滴的清淚溢出她的眼眶。朱翊鈞已好長時間沒有見過母親的眼淚了,他忽然感到莫名的恐懼,微微顫抖著喊了一聲:

  「母后!」

  李太后眼中驀地閃現出五年前在這乾清宮中隆慶皇帝駕崩的一幕。那三位顧命大臣,高儀已死,高拱被逐,剩下的這一位張居正,又突然遭此大厄。她心頭一陣驚悸,她習慣地想把坐在身邊的朱翊鈞攬在懷中,但一見到朱翊鈞已長成英俊少年,再非當年的孩子,她伸出的手又縮了回來。這當兒,貼身女婢趕緊上來替她揩拭眼淚,但眼淚越揩越多。

  「太后,請節哀。」馮保跪在地上哀奏。

  朱翊鈞不知如何安慰母親才好,但經過五年的訓練,他已習慣於在任何時候不忘皇上的尊嚴。因此,儘量壓下心中的慌亂,問馮保:

  「大伴,兩位輔臣的揭帖中,言及張先生在家守制,這守制是什麼意思?」

  「守制是洪武皇帝爺訂下的規矩,」馮保小心翼翼地奏道,「凡在職官員,遭逢父母大喪,必須除去官職,回家丁憂三年,然後再複職,這一制度就叫守制。」

  「這麼說,張先生要回家三年?」

  「按朝廷大法,是得這樣!」

  朱翊鈞這才感到事態嚴重,忙問李太后:「母后,張先生一定要回家守制嗎?」

  李太后微微點了點頭,剛剛止住的眼淚又奪眶而出,她憂傷說道:

  「鈞兒,你想一想,眼下的萬曆王朝,如果沒有張先生,那會是什麼樣子?」

  「這不可能,我是皇上,我不放張先生走。」

  看到朱翊鈞執拗的樣子,李太后歎了一口氣,說道:「張先生的去留是大事,也不是這一會半刻議得出結果來,眼下當務之急,是趕緊給張先生安撫。」

  「大伴,這安撫可有章程?」朱翊鈞問馮保。

  「有,皇上應頒諭旨撫恤,遣太監到張先生府上宣讀,爾後再送些禮品去。」

  「如此甚好,你現在就替朕擬一道諭旨。」

  馮保領命,退下辦事去了。

  一個時辰後,司禮監秉筆太監李佑受小皇上之命,趕到紗帽胡同傳旨。此時的張大學士府已是一片縞素,客堂也被臨時佈置成靈堂。聽說皇上旨意到,正在靈堂哭祭的張居正忙讓一應家人回避。看著客堂懸起的這些挽幛,李佑也鼻子一酸,差點哭出來,但他強忍住,從折匣中拿出聖諭,對跪著的張居正念道:

  朕今覽呂調陽、張四維二輔所奏,得知先生之父,棄世十餘日了,痛悼良久。先生哀痛之心,當不知何如

  也!然天降先生,非尋常者比。親承先帝付託,輔朕沖幼,社稷奠安,天下太平。莫大之忠,自古罕有。先生

  父靈,必是歡妥。今宜以朕為念,勉抑哀情,以成大孝。朕幸甚,天下幸甚。欽此。

  李佑剛一念完,張居正便伏地痛哭。小皇上這麼快頒旨對他宣慰,讓他大為感動。李佑本是馮保的心腹,見張居正哭得這樣傷心,他一時沒了主意,只得勸道:

  「請張先生愛惜身體,你這樣哭,若是皇上知道了,不知又會多麼難過。」

  聽了這話,張居正止住抽泣,從地上撐起身子,回到椅子上坐下:李佑恭恭敬敬把聖旨送到張居正手上,又低聲說道:

  「張先生,馮公公讓奴才稟告于您,他已給皇上出主意,讓皇上接見吏部尚書張瀚。」

  「見他幹什麼?」張居正問。

  「大概是為先生守制的事兒吧,」李佑一臉討好的神氣,「皇上要張瀚出面慰留先生。」

  張居正心中怦然一動,自昨夜接到噩耗,他一直在極度悲慟之中。但哀號痛哭之時,他仍不忘考慮這一突然變故給自己帶來的影響。按規定他必須立即「守制」,如果這樣,他就得離開北京三年。如果真的這麼做了,那他嘔心瀝血推行的萬曆新政,無疑就會半途而廢。但不這樣做,又找不到恰當理由。現在聽說皇上決定慰留,他如同在深不可測的黑暗中看到一點亮光。但他不願在李佑面前表露心情,只是微微一點頭表示知道了這件事,他讓李佑稍等會兒,起身去了書房,從書屜裡抽出專用箋紙,工工整整寫了一段文字:

  聞憂謝降諭宣慰疏

  本月二十五日,得臣原籍家書,知臣父張文明以九月十三日病故。臣一聞訃音,五內崩裂。

  茲者,伏蒙皇上親灑宸翰,頒賜禦劄。該司禮監李佑恭捧到臣私第。

  臣不忠不孝,禍延臣父,乃蒙聖慈哀憐犬馬餘生,慰諭優渥。臣哀毀昏迷,不能措詞,惟有痛哭泣血而

  已。臣不勝激切哀感之至。

  寫完這道疏文,張居正看過無誤,便又回到客堂交給李佑帶回大內。

  送走李佑之後不久,在他名下幫辦的內閣中書姚曠又乘轎而來。這姚曠跟了他多年,感情自是非同一般。所以一進來,先撲倒在張文明老太爺的靈位前呼天搶地痛哭一番,然後才抹著眼淚,在遊七的帶領下走進張居正的書房。經過一整夜的折騰和這半日來的應酬,張居正已是乏極了,正想在書房的臥榻上打個盹兒,姚曠一來,他不得不又撐坐起身子。若是一般吊客,他倒不用見了,但姚曠卻是非見不可的,因為他急於想知道內閣那邊的情形。

  姚曠一進書房,喊了一聲「首輔大人」即欲跪下,張居正吩咐免禮讓他覓凳兒坐下,接著揉了揉酸澀的眼眶,問道:

  「你來幹什麼?」

  姚曠答:「是呂大人讓卑職前來,今日從大內發出奏摺四封,都要票擬。呂大人與張大人兩位輔臣不敢作主,故讓卑職送到大人府上。」

  姚曠說著就把那四封奏摺拿出來放到書案上,看到這一堆黃綾卷封,張居正心中泛起一絲快意。五年來,內閣發出的每一道票擬都是由他起草。一個閣臣欲影響朝局,對各大衙門發號施令,其行使權力的方式就是擬票。皇上號令天下的聖旨,就在這擬票中產生。如今他守喪在家,呂調陽派人把奏摺送來,可見兩位輔臣尚無非分之想。張居正排除了猜疑,嘴上卻說:

  「本輔守制在家,讓呂閣老與張閣老代行擬票就是,何必送來家中。」

  姚曠答道:「擬票乃當國大事,兩位閣老哪敢作主。」

  張居正不置可否,卻想起另外一件事情,又道:「你去山東會館找找住在那裡的山東巡撫楊本庵大人,讓他儘快寫好辯疏,送呈皇上。」

  「是。」姚曠領命,卻仍磨蹭著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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